宰相厚黑日常[清]_443
  张廷玉笑笑,到了桌边,拿了个小碗盛汤,只问:“孙氏与你说什么了?”
  顾怀袖手指蹲顿了一下,看着勺子里的汤,只叹气道:“你与周道新之间,因着这件事起了龃龉吧?”
  “……或许。”
  张廷玉小口地吞着汤,只望着那还在摇曳着的珠帘,声音沉沉地。
  原本张廷玉与周道新乃是旧识,两人一样地兴趣相投,却没想到今日之张廷玉,为高官厚禄名利权势,而甘办冤案。周道新自己对此是无能为力,可到底知交两个,想起联手办的这案子,便都要想起各自昧良心的时候。不用时日久,就是现在就不想看见了,周道新还没十五,便向着皇帝自请外派出去,往安徽那边填缺了。
  前面刚刚办了南明乱党朱三太子一案,算是大功一件,结果昨日朱三太子还没凌迟,周道新便已经递了折子,说要外派。
  外地的官员自在,可哪里有京官气派?
  只是,这是周道新自己的选择,离开京城了,兴许就懒得想起这件事了。
  闻说李臻儿因为这件事跟周道新闹了起来,甚至都派人找到张廷玉府上,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了,没想到半路上竟然被人截了回去。周道新府上终究还是没人来张廷玉这里。
  他是自己有心结迈不过去这一道坎,所以选择自己走。
  有时候文人不适合当官,真正当官的本质上都不是文人,而是政客。
  张廷玉是后者,不是前者。
  听见顾怀袖今日说此事,张廷玉将眼睛闭上,过了许久才睁开:“我父亲与我说,为官之道,在于忠、贤、愚……如今我想着,似乎对我不大适合。到底做官怎么做,却是难说了。”
  顾怀袖已然喝了半碗的汤,沉默半晌,只言道:“寻常之世,世人面皆不厚,心皆不黑,所以厚黑者有为之;非常之世,世人有面皆厚,有心皆黑,厚黑之极致者可有为,然则终难抵面不厚、心不黑者。”
  “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
  张廷玉放下了碗,只回头问了这么一句。
  顾怀袖只道:“你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
  所有人都面厚心黑的时候,脸皮最厚心子最黑的那个固然能成事,可品行端正的人方能成大事。
  厚黑厚黑者,亦是随机而变。
  张廷玉岂能不知晓这个道理?
  只是方今之世,到底是寻常之世,还是非常之世?
  张廷玉也不明白了。
  他看奶娘早将除夕放回了小床上,便坐了过去,伸手想摸自己孩子的额头,结果一看到自己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
  血气都不曾退的手,还是别给孩子招来煞气的好。
  张廷玉思绪有点乱,他回头见顾怀袖还拿着汤碗,便问她:“还喝吗?”
  “不喝了,口里淡着没什么味道。”
  顾怀袖把汤碗递给他,又道:“翰林院那边你放了?”
  “放了,让八爷欢喜去吧。”
  现在八爷刚刚拿回翰林院的掌控权不久,正在最得意的时候,只可惜他不知道,这不过是张廷玉驱赶着虎狼相斗罢了。
  翰林院好不容易被张廷玉握到了手里,怎么可能轻易扔掉?
  怪只怪,八爷对自己太自信,又是曾经掌控过翰林院的人,一点都没提防。
  张廷玉微微地一笑,便将手里的碗放回了桌上,叫了白露回来端。
  白露躬身进来,又将汤和汤碗收拾了端走。
  她照着已经走熟了的路,把手里的盘碗端回厨房去,见着石方站在灶台旁边,也没打扰,若是碰着石方师傅想菜谱,回头还要挨骂。
  白露轻手轻脚地走了,石方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晃过一下。
  他手里摊着四十五枚铜钱,被他两手换着,用右手大拇指推了五枚到右手,左手掂着着五枚铜钱,而后朝着还燃着火的灶膛里抛去。
  铜钱落入火中,却不会像纸钱一样烧起来。
  一抛,二抛……
  五枚铜钱五枚铜钱的,一直到了最后五枚。
  石方轻轻地翻着掌心之中的铜钱,听着着别样的声音,心里却是一股巨大的悲怆。
  九五之数,断送在他手上。
  朱家的天下,早已尽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是妄想。
  他轻嘲地一勾唇,却将手里的铜钱朝着火里一抛,便像是将自己这辈子什么最要紧的东西都抛了出去一样。
  石方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庙堂何其高也,而人处庙堂之中,与他在这一隅小天地,又有什么区别?
  石方看着膛中火,一颗心却已经是那火底的死灰了。
  两个小徒弟搓着手从外头进来,一个笑道:“外头的雪又堆起来了,可下得大呢,哟,白露姑娘把碗碟放回来了啊?”
  另一个也喜滋滋地:“说起来今年可得了不少的赏钱……哎,师父,你怎么在火膛子前面站着?”
  “没事,只是冷得厉害,所以烤烤火。”
  石方拍了拍手,往回走,他道:“把案板上的东西给收拾了吧,晚上做些别的吃。”
  “哎!”
  两个徒弟对石方那是要多服气有多服气,石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于是两个人忙碌了起来,不过石方却从屋里走出去了。
  “赶紧把炉子上的锅端起来,里头汤都烧干了。”
  “哎哟,我的姥姥,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也觉得奇怪不成?”
  “往常一锅汤熬到时辰,就被师父给端下来了,这一锅竟然还放着……”
  “怪事,下头那碗也是,明明已经盛好的汤,又说咸了给倒掉,以前从没说调不好味的。”
  “你也知道,师父冬天里头怕冷,有时候冷得厉害切菜都要先烤烤火呢。”
  “什么时候我也能跟师父一样就好了。”
  “做梦去吧,咱们师父可是要给夫人做一辈子菜的人。”
  “迟早有一天呢?”
  “拉倒吧……”
  ……
  两个人说着,只看着潲水桶里方才倒掉的一碗白汤,又把方才的细瓷白玉般的大碗拿到水里洗干净了,这才整整齐齐地码放了回去。
  石方已经走得很远了,厨房前头有杏树和槐树,冬天里都光秃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