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车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一个高大身影从车内跨出,长身玉立,ting直如松。
  在那瞬间,我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天神。
  于远来到了我面前,我抬头望着他,我想我的模样必定很是狼狈,他眼里闪过晦暗不明的神色。
  往俗了说,我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最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的,就是自己的狼狈与懦弱。刚才在电话里神智溃败,对着于远痛哭流涕,现在后悔得想要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我努力撑起身子,蹲久了血液不流畅,双腿麻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咬,难受极了。
  可再难受,也得咬牙撑着。
  从我签下离婚协议那刻开始,我就得为小猴子撑起一片天地。
  我,绝对不能倒下。
  想到这,我艰难地对于远撑开笑容:“不好意思,这里太偏僻了,别说公交和出租,连人影子也没见一个,只能麻烦你来接我。”
  于远没说什么,只是用那双睿智的双眸扫射着我的眼睛。
  我偏开头,在于远的搀扶下上了车。
  车内很静,播放着萨克斯风曲子,如泣如诉,幽幽入骨。车外的景色逐渐从荒凉到辉煌,像是流光溢彩,快速晃过。
  气氛ting沉闷,于远默不做声,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被教练调戏的是他呢。
  我不习惯这样的沉默,便开始振作起精神说话——
  “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否则我指不定还得在那待一夜。”
  “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也是自己太大意了,应该问清楚才来的。”
  “真的没事了,他也没占到便宜,反而被我砸了,算算我没亏。”
  整个车厢里就听见我一个人的说话声,絮絮叨叨,虽然极力掩饰,但那语速确实比平日要快上许多。
  于远却始终不发一言。
  车很快回到了城区,这次确实是往我家方向开,可是却在中途一所大型游戏场前停下。
  “陪我去发泄下。”于远说。
  我知道,事实上,是他陪我去发泄。
  于远带着我进到游戏大厅里,轻车熟路地来到一间小屋子前,买票后直接进去。
  进去后才发现,这里靠近入口处堆放了许多易碎的玻璃瓷器,而对面则是坚硬墙壁,地面上已经有不少玻璃瓷器的碎片。
  原来,这里就是用来砸瓶子发泄的地方。
  “我平时压力太大或者是遇见什么生气的事时,就会来这里砸瓶子,把那些瓶子当成烦心事或者憎恶的人,将他们通通砸碎。”于远边说边穿上防护服戴上面罩,开始为我做示范。
  他拿起只瓶子,狠狠地砸出去,瓶子在空中划出快速的抛物线,重重击在坚硬墙壁上,瞬间便四分五裂。
  像于远那样平时如此温雅雍容的人,此刻也展露了自己本性中凌厉的那面。
  世界上最高级的享受,就是发泄的感觉。
  于远没有说出口,但是我却懂得他的好意——他想要让我别再忍耐,别再憋闷。
  我也跟着穿上防护服,戴上面罩,拿起一个小瓷器,深吸口气,用尽全力朝着对面掷出。与此同时,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随之传来,像是最烈的酒直接窜入我的血管,令人酣畅淋漓。
  身体内压抑已久的憋闷蠢蠢欲动,此刻的我干脆抛开所有顾忌,一个接一个地砸起来。
  碎片飞舞,响声不断,明明还是冬季,我浑身却满是汗珠。
  我把瓷器与玻璃瓶当成是教练,当成是董承业,当成是圈圈,当成是赵洁,当成是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当成是所有糟心的事。
  我要将他们通通砸碎,我要将他们彻底驱逐出我的生活!
  我从没有什么雄心大志,也缺乏上进心,最大的梦想便是与普通人结婚生下普通的孩子过上普通的生活。
  然而这些人这些事却让我的人生愿望彻底毁灭。
  我狠狠地砸着,拼尽全力发泄着,将过去一年多的辛酸苦闷愤怒都投射在这一运动中。
  越砸越是兴奋,我大声地叫着——
  “既然还没有玩够,为什么要和我结婚生孩子,为什么要毁了小孩的一生!”
  “明明知道他有妻有子,为什么还要介入别人的家庭,就因为刺激好玩吗?”
  “凭什么要欺负新人,新人也是人,卡布奇诺也是咖啡!”
  “离婚女人怎么了,我告诉你,你这种禽兽是没有人会看得上你的!”
  在玻璃的碎片声音里,我大声叫嚷着,直至声音嘶哑,直至泪流满面。
  我太需要发泄了,这一年多来的痛苦积聚在体内,几乎要憋出癌来。
  我想于远是正确的,如果再不发泄,我会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砸了多少个瓶子与瓷器,只知道当我停下来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手脚无力。
  但是,体内并没有疲倦,反而是舒畅,身体的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像是吸足了氧气。
  我取下面罩,用手抹去满额的汗珠。转过头来,却发现于远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我身后的椅子上,正好整以暇地喝着饮料。
  果然是随时的领导范。
  于远抬起头来,望着我,眼里满满的全是温和的善意:“怎么样?”
  “爽。”我言简意赅。
  发泄够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决定早点回家,正将包背起准备步出小屋,手却被人拉住。
  那手掌很大,掌心干燥洁净,有微微的薄茧,握住我的力道恰到好处。
  我转过头,望住于远。
  于远已经站起身来,他逆着光,五官都模糊了,只能看见那双眼睛,清亮而睿智。
  “我们只是凡人,只有脆弱的肉身,需要时不时发泄情感。你所做的已经足够坚强,不需要再去硬抗。”
  于远的声音很轻,可那话砸在我心上的力量却很重。
  我很感谢他。
  他看透了我内心的脆弱外表的强撑,他彻底将我带出了思想上的怪圈,他让我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新生。
  我很感谢他,
  可是……他就这么握着我的手,一路将我带出游戏大厅,直到开车时才松开又是怎么回事?
  ☆、第三章 〔4〕
  因为这晚上情绪大起大落的,所以整颗大脑都处于僵直状态,就跟浸在花椒堆里似的,麻麻木木的。
  我坐上车后,手掌上仍旧留有那温柔干燥的触觉。
  混沌的脑子在行驶的车内逐渐清明起来,忽然意识到不对——我和于远算是……牵手了?
  在小屋里他拉住我的手说话并没有什么打紧,毕竟是在对我进行鼓励。可是鼓励完毕后,走出了小屋,也应该放手了,怎么还会牵着呢?
  我这人本身就是属鸵鸟的,所以根本不可能做出当面询问于远的举动。一路上,我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敢看驾驶座上的于远。
  气氛紧张得像是要捏碎我的小心肝。
  好容易开到我家门口,我低垂着眼眸喃喃而含糊地道了声“谢谢”,接着赶紧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想要下车。
  谁知就在我一脚刚落到地面一脚还撑在车内时,于远忽然唤了我的名字:“宁真。”
  我用再缓慢不过的速度转过头去,望着他。
  车内灯是暖黄色,于远的眼里流动着复杂的情绪,很多的东西掺杂其中,我根本看不懂。
  那些情绪流动着搅拌着,最终成为黑色的漩涡。
  最后,他缓过神来,轻声道:“早点休息。”
  我颌首,关闭车门,快步离开。我没敢回头看,怕看见他走,又怕看见他没走。
  到家之后,我并没有开灯,而是踱到chuang边,悄悄拉开窗帘缝隙,我看见——于远的车仍旧停在原处,隔了好一会才离开。
  我缓缓地蹲在地上,地板冰凉,可我体内却是焦灼万分。
  我不知道和于远之间这种情愫可以用什么来称呼,我也不知道他刚才眼里的那些复杂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只知道,我的心,乱了。
  接下来的好些天,在电视台里我都没见到于远。其实这对我而言,是个喜忧参半的情形。
  我既盼望着见到于远,又害怕见到他。
  若是一年前,我可能会觉得于远是朵华丽的桃花,心中开始无数旖旎的想象。然而这一年来,沧海桑田不复还,我前后的心境恍如前世今生。
  我的心情五味陈杂。
  有自卑——我不过是个拖着孩子的失婚妇人,何德何能得到于远这种人上人的青睐?他估计也是在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懊悔吧。
  有担忧——经过昨天的牵手举动,我和他可能无法再回到过去那种朋友关系。
  有犹疑——接下来究竟应该用何种态度对待他?是装作失忆,还是刻意回避?
  我的心像是化为了莲花,乱成了好多瓣。
  在这种混乱时刻,我只能找远在云南的菜菜商量,然而这天打过去时,却是菜菜的妈妈接听的。
  我还没说话,菜菜妈便哭了出来,简直是嚎啕。我心头一紧,忙问出了什么事。
  原来,菜菜之前交往了个男朋友,叫袁震,是她的初中同学。从初中时,袁震便很喜欢菜菜,一直默默喜欢了十多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菜菜在一年前被他感动,答应与之交往。
  菜菜妈哭着告诉我,大概从半年前开始,菜菜身上隔三差五便会出现一些青紫,问她她就说是自己不小心碰伤的。可是就在前天,菜菜妈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说是菜菜被人打伤肋骨,住进了医院。而打伤她的人,正是男友袁震!
  菜菜妈这才知道,袁震什么都好,但只要喝醉后便会回家打人,菜菜虽然性格ting烈,也会还手,可毕竟男女力量悬殊,所以最后受伤的总是菜菜。
  而这一次,不知什么原因,袁震下手如此重,竟将菜菜给打入了医院。
  菜菜妈哽咽道:“宁真,你知道菜菜的性格,太倔强了。她怪我在她小时候不负责任,使得她没了个完整的家庭,所以对我有怨言,完全不听我的话。我真的怕她再和袁震交往下去,要是这样,她可能连命也没了!”
  我当即决定去云南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