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只是那圆映忽然一皱眉,说道:“枯心禅师说,若是唐师兄这边没事了,他想要见见您。”
  毕竟唐时那一日说了那么惊天动地的话,虽然整个小自在天的人在议论一阵之后也没什么反应了,可是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唐时自己最清楚。
  在圆映说出这一句话之后,唐时便知道是要坏事,只是这个时候也的确走不开。
  他只能道:“那边请圆映师兄带我去见枯心禅师吧。”
  圆映一低头,道:“请随贫僧来。”
  他跟着圆映出了大殿,却转过了旁边的走廊,向着藏经阁的位置走过去,一直往后面走,便有一座小亭子,简单极了,抬头一看,上面有立雪二字,便是传说之中的立雪亭了。
  相传这里是二祖慧可,侍立在雪地里向达摩祖师断臂求法的地方。
  他跟着圆映从这亭后走过,却来到了整个寺中最后面的一座大殿,千佛殿。
  只是他们并没有进去,而是由圆映走上前去,轻轻地扣了扣殿门,在他叩击着殿门的时候,却有一座阵法,缓缓地在他们的脚边形成了,传送阵。
  圆映道:“一二重天之上都有人在等,唐师兄上去之后只需要跟着他们的指引走便是了。”
  唐时点头致意,便顺着这传送阵的力量,在下一个眨眼的时候,进入了一重天之中。
  一重天他是很熟悉的,只是这个地方还是没有来过的。
  三重天的格局与下面的禅门寺是完全一样的,这个时候他还是在千佛殿前,只不过印虚已经等在这里很久了。
  唐时与印虚是认识的,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在小荒十八境的事情了。
  唐时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久违了,印虚师弟。”
  印虚却有些复杂,毕竟是非是他除了师尊之外最景仰的人,而那一日唐时却说出了那样的话来,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这个时候便只能一笑:“唐师兄这边走吧,枯心禅师大约只是说一说是非师兄的事情。”
  终于提到这个名字了,唐时一怔,终究还是问道:“是非怎样?”
  “半佛半魔,他心向佛,此刻却还困囿不得出。”印虚顿了一下,又道,“我的佛法不如是非师兄的高深,不过枯心禅师说,何处生心魔,何处除心魔。大约找唐师兄,是为了给是非师兄除心魔吧?”
  除心魔。
  唐时想到的,是在藏经阁之中遇到的是非,那个时候是非便叫了他的名字……
  心魔,到底什么是心魔?
  唐时不明白的,便只有留到三重天去问那枯心禅师了。
  从千佛殿往立雪亭走,之后又到了那巨大的广场上,唐时从广场边走过,便瞧见了下面一片巨大的海浪,拍击着海岸,却更衬托出小自在天的宁静来。
  他们从天王殿前的传送阵去了二重天,之后由慧定禅师接手了唐时,他看着唐时眼神复杂。
  这老和尚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面前便站着唐时——这年轻的道修,不久之前还在这二重天上大开杀戒,甚至让所有人为了他的光彩侧目,如今看着,却又觉得这人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出彩的地方。
  只是恰恰,没有一点出彩,便是最大的出彩了。
  想到自己那心爱的弟子如今的困局,慧定禅师心里带着苦意,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红白两色拼接而成的广场,唐时便站在这交界的线上。
  唐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注意到这上面冷清了不少。
  小自在天上一战,折损了不少的人。
  他没多问,看慧定禅师往前面走了,便跟着走。
  巨大的白色的阶梯,便在他们视线的尽头出现了,唐时看着这阶梯,便想起当日的情景来。
  慧定禅师道:“此刻是非已经在上面了,你且上去吧。”
  唐时想起殷姜的话来,终究还是要有一个结果的,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他回了慧定禅师一礼,便不再说话,直接走到了前面去,在台阶前无言了许久,才踏上去。
  是非的心魔因他而起,今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的。
  此刻是非已经到了殿前,枯心禅师没有让他走进来,只道:“你还是执迷不悟吗?”
  是非说:“当年枯叶禅师没有悟,弟子也悟不得。”
  悟不得……
  枯心禅师想起了枯叶,又想起了那此刻还在塔林里的九命猫妖,那妖修便在那塔前坐了七日,不曾离开……
  “你的心不曾有改悔,便是在前些日子的事情里化魔——也是因为你心怀慈悲,佛祖不曾怪罪于你,也不曾有过任何的惩罚,只是你自己的心锁住了自己。是非……此刻已经是紧要关头,何不开悟?”
  开悟,说得简单,又哪里真的能开悟了呢?
  是非垂眸,便道:“是非有执念,枯心禅师便无执念吗?小自在天上下,无一人无执念……执念既生,即为永生,不曾有过没有执念的人。”
  枯心禅师沉默许久,“你精深的佛法钻研,走了岔路了。”
  是非不语,他知道枯心禅师是对的,可是他无法否认现在的自己,有执念也是难得的事情。
  执念生,执念不死。
  后面唐时一步步地近了,便瞧见是非跪在他前面的大殿门口,像是一座雕塑。
  里面枯心禅师早就感觉到了唐时的到来,也道一声:“唐时施主,便站在殿外吧。”
  于是唐时站在那里,是非跪在那里。
  唐时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要往是非的身上钻,之后看向了殿内,只是殿内显得无端地昏暗,让人看不分明。他又开始觉得古怪,却不能太过放肆无礼。
  唐时一躬身,道:“晚辈唐时,见过枯心禅师。”
  枯心禅师道:“今日劳烦唐施主来,无非为了小自在天这不成器的弟子……唐施主曾说,是非的心魔是你。”
  “是。”唐时只这一个字,却不再多说一句话。
  枯心禅师又道:“世间有因有果,有果有因,你们有了昔日的因果,却还要解开这一道因果循环。心魔由你而生,却也要由你而灭。他乃是三重天众人寄予厚望的大弟子,为度你而入地狱,不知唐时施主,此刻可愿度他?”
  唐时一震,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眼神凌厉地望向了大殿之中,只能隐约瞧见一个昏暗的影子,便是那骨瘦如柴的枯心禅师,原本他那一句“不愿”便已经在舌尖,即将吐出来,只是在目光接触到那枯心禅师影子的时候,只觉得里面那人瘦得奇怪。
  小自在天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扭头一看跪在一旁,始终不曾说话的是非,唐时微微一弯唇,却道:“我凭什么度他,又以何来度?枯心禅师说笑了。”
  是非垂眸,不言语。
  唐时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没有想到……枯心禅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看向了殿内,便已经感觉到了殿内那几乎要压抑不住的煞气,别的禅师哪里去了?
  是非闭上眼,似乎什么也没想。
  唐时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了,有一种很奇怪的想要窒息的错觉。
  他再次看向殿内,那枯瘦的人影一动,便有声音传了出来:“今日唐施主不度他,难保他日后不成为你的心魔。度人即度己……”
  “……”唐时终于沉默。
  记忆恢复之后,他的确有那种很困扰的感觉。
  修道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心魔,他日若是是非成了自己的心魔,便是不妙了。
  见唐时沉默,枯心禅师便知道事情其实已经成了。他不过是不想折损这小自在天最后的希望而已……最后的希望,与其说是小自在天的,不如说是天隼浮岛与东海……
  “唐施主的心,已经给了自己答案了,难得由心,不垢不净——”枯心禅师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了下来,而后似乎是笑了一声,便道,“老衲还有话单独交予是非,还请唐时施主先下九罪阶……”
  九罪阶,便是这漂亮的白色台阶的名字。
  唐时心中一滞,最后还是没说话,退下去了。
  他是答应了……
  这些天的佛法研究,也让他知道,枯心禅师说的绝对是实话——若是这一回,不将所有的后患解决掉,日后便有无数的烦恼了。
  他喜欢无牵挂的生活,不希望还有什么心魔的隐患。
  连是非这样的人都有了心魔,他不觉得自己的心性比是非更坚定。
  殿外的是非,终于站了起来,枯心禅师要他走进来,此刻那昏暗的大殿,便忽然之间明亮了。
  是非抬眼,便看到了那人间地狱一样的惨状。
  在大殿的高台之上,中间乃是熔岩巨池,枯心禅师便坐在这高台的前面,袈裟完全散着,像是立刻要从他那枯瘦的身体上落下来。
  熔岩巨池,上面有石质的边缘,此刻却已经变成了红色,似乎是灼烫造成的。
  那高台上坐着十六具骨架,森白的骨头像是已经变成了红色,是被那红色的熔岩照耀的缘故。
  一名女子缓缓地从后殿走出来,却看也不看他们,便来到了那熔岩池边,幽幽对枯心禅师说了一句:“我去替他。”
  而后,在是非的目光之中,这女子便直接一跳,转瞬之间没入了无边的熔岩之中,消失不见了。
  枯心禅师脸上露出几分痛惜的慈悲之色,最终却闭上眼。
  无数的骨架,在那一瞬间震动起来,却齐齐抬手,画了是非很熟悉的佛门印符,落入那滚烫的岩浆之中,将沸腾起来的东西压住了。
  在是非那忽然麻木了的目光之中,枯心禅师坐了许久,而后道:“如今你看到了,小自在天最大的秘密……你熟读藏经阁中无数的经卷,应当知道是发生何事。是非……你且去跟那唐时,除去心魔……”
  是非抬眼,却罕见地红了眼,只咬牙道:“为何是小自在天?禅师,天隼浮岛已经在大荒之中有两阁,我小自在天却要苦守东海,吾以慈悲待世人,世人还吾以慈悲否?”
  那些人,那些坐在岩浆旁边的骨架,分明不是已经死去的人,是昔年他还见过,还指点过他佛法的禅师上尊们!都是一身修为通天的人物,却在此刻,化作了枯骨!缘何如此,又何至于如此!
  是非心里像是有一团火一直在烧灼他,他几乎要痛苦地跪在地上,可是一只枯瘦的手掌,便放在了他的头顶,让他一下便安静了。
  枯心禅师那灰白的嘴唇边挂着笑,“小自在天已经是凶煞之地,你走吧……心魔何处生,便由何处灭……你已经入了劫数,必定要劫数过了才能修成法相金身,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佛有九九八十一难,佛心不改,何处不可得自在?”
  他只是言语点化一番,可是非已经明白了。
  他咬着牙,便忍了喉咙之中的血腥气,像是挣扎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叩头,“弟子……”
  剩下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了了。
  枯心禅师道:“人皆有一死,无数人修道只为求长生,可有吾佛门,不以长生为执念。生生死死,只在一念之间。今日你去,他日归来,不必寻我。下一次四方台会……”
  这便是时间了。
  他挥了挥手,道:“且去。”
  是非跪在那里没动。
  枯心禅师又道:“且去。”
  且去。
  他起身,再次叩首,便退了出去,外面的阳光很烈,照在是非干裂的嘴唇上,有一种格外残酷的味道。
  他一步踏出殿门,又往前走了三步,唐时便站在这九罪阶的最下面,背着手,一脸轻松地看着远方飞过去的海鸟。
  是非听到自己背后有一阵岩浆沸腾的声音,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可是这一刹那,他闭上眼,却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