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杨行密哈哈大笑,然后却摇摇头:“久闻李侍郎文秀天下,怎能用别人的诗来赞我扬州?不瞒侍郎说,小女自来聪慧,寻常人等,素来难入她眼,然则此番归来,她却数次提到侍郎之高才……某虽才学鄙薄,亦想听侍郎为我扬州赋诗一首,不知侍郎可愿如某之愿?”
  李曜轻轻一笑:“大王大军尚在攻城略地,此时大王竟有心听这些百无一用的诗文么?”
  杨行密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是笑容依旧,摆摆手道:“区区光州,一战可下,儿郎们奋勇当先,此事易矣,又何须某来操心?李侍郎文名鼎盛,又远来不易,岂能不留一名篇与我扬州同辉?”
  “既然大王如此说了,李曜岂敢推辞?”当下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看了看外间景色,悠然念道:“湖光潋滟风吹荷,山色空濛水泛波。”
  杨行密笑着点点头,哪知李曜却接着道:“书生携剑行千里,岂为扬州夜夜歌?”
  眼珠一转,杨行密默不作声,李曜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幽然一叹,望着远方,缓缓续道:“三藩跋扈关中乱,余寇尤作云天薄。四十三载英雄路,何时饮马到黄河!”
  杨行密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变得阴沉严肃起来,李曜却偏偏转过头来,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拱手一礼,诚恳地道:“大王,朱温此人,幼时偷窃,而后从贼,平生唯有一念:贪也。此人如今已近一统中原,此后他将如何?西去关中,势必为天下所诟,不智;北上河北,势必与河东决战,不值。大王,我若是朱温,此后不久,定当出兵南下,一试淮南深浅。大王以为,以如今之淮扬,与朱温相争,胜算几何?恕某直言,大王若不早作准备,一旦此战失利,只恐今生再难复见黄河!”李曜之所以说“复见”,是因为杨行密当年曾北戍边境,自然路经过黄河。
  杨行密毕竟是杨行密,虽被李曜这一首诗、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依旧沉稳,甚至马上反客为主,道:“谢李侍郎好诗,只是某有一点疑问:若某果然饮马黄河,只怕李晋阳未必高兴吧?”
  李曜闻得此言,当下心中就是一凛,暗自警惕:“杨行密果然枭雄之姿,他知道我河东既然需要他来牵制朱温,就绝不会因为在与他谈判之时他言语上某些小小的犯忌而改变主意,因此一旦他被我夺势,立刻用这样直白的话来反击……不过,你若以为这就能唬住我,那也太小看人了。”
  当下他便微微一笑,笑得人畜无伤,扬眉道:“大王这是何意?吾王敬大王忠心陛下,乃是国之干城,这才邀大王一同维护皇风、朝纲,若有一日大王为此领兵北上、饮马黄河,吾王正是得偿所愿,必要与大王携手同塌、并肩策马,扫平那些不尊朝廷之逆臣,大王何以说吾王不欲见大王饮马黄河呢?断无此理,断无此理!”
  杨行密一听,也是心中一凛,暗道:“难怪潞儿说李曜词锋如刀,我原先还担心是潞儿见此人模样俊俏,难免动了小女儿心思,如今看来,却非如此,倒是这李曜果然有过人之能。我本欲佯装跋扈,反客为主,他却把话往忠君上引去,使我只能称是,不能说不……此人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正如李曜所料,此时杨行密不能说不,只能哈哈一笑:“李侍郎说得不错,某为陛下之臣,当为陛下分忧,若是陛下有敕,行密焉能不遵?至于陇西郡王,他世受皇恩,为宗室肱骨,战庞勋、剿黄巢、存易定,可谓功勋盖世,若于行密有所差遣,行密安敢充耳不闻?只是如今扬州初定,行密虽忝为淮扬节帅,实则连淮扬本治亦难号令无阻,是故新修甲兵,进取二州……然则如今战事紧迫,偏偏朱令公又新有大胜,依侍郎所言,只怕难免不对我淮扬动些心思,这般局面,不知侍郎何以教我?”
  李曜心道:“刚才还说光州一战可下,这会儿要谈价了,淮扬就忽然变得风雨飘摇,你杨行密好像时刻都会掉气似的。嘿,这些个乱世枭雄,果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算起来,李克用反倒是直率可爱得多。”
  他心中想着,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挂着淡淡地笑容,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大王可知朱温偷锅被逐,愤而从贼之事?”
  李曜这话说的是当年朱温旧事。那一年王仙芝、黄巢起兵造反声势浩大,东南各州郡无不惊慌。当时宋州萧县县令刘崇家中有一女仆王氏,家夫朱诚是个穷书生,人送外号“朱五经”,屡考科举不重,忧郁成疾不治早亡,王氏无以为生济,便到昔日朱诚同窗萧县县令刘崇家中为仆,王氏生有三子,长子朱昱,次子朱存,三子朱温。
  时光轮回,朱家三兄弟逐渐长大成人,刘崇收留这一家四口之时本是打算让这三兄弟为他家种地干活。谁曾想惟有老大朱昱勤于劳作,老实本分,而朱存、朱温兄弟二人则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惹事生非。每次朱存、朱温在外面若下是非,刘崇斗对他们非打即骂,但是始终没有改过朱存、朱温的性格嗜好。
  直到一日,朱温在外与人赌博输了钱,为还赌债,晚上跑到刘家柴房偷走了刘家一口旧铁锅,准备拿去卖了换赌债,谁料这货功夫不到家,恰被管家发现告发。刘崇带五六个家丁连夜将朱温抓回,绳捆索绑押于柴房之内痛打,刘崇骂道:“朱三,我刘家待你一家不薄,衣食供给,而汝不思本份,平日里惹事生非,欺凌乡邻,今日里偷锅又为做何?”
  朱温答道:“今日赌钱输光,借一口旧铁锅卖钱还债,日后发迹十倍还你就是。”
  “呸!”刘崇大骂:“好个黄口小儿,自己生计尚不能自保,何以夸口大言,打!”
  几个家丁皮鞭相待,朱温卷身大呼:“大丈夫当立功名于四方,阿郎今若放我远去,日后与你弄个王位如何!”
  刘崇气得两眼发直,怒言:“如此疯癫,饿他三日,看你蛮横。”遂将朱温禁于小房之中。
  虽刘家恨朱温四处撒野,到是刘崇老母对其颇有疼爱,老夫人观得朱温高大魁梧,聪明机敏,虽然好动,但不愿寄人篱下,常怀大志,心中多生怜悯。老夫人从未拿他以仆人相待,如生母一般,从小是倍加偏爱,每逢刘崇责打,都要背着老夫人,倘若让其知晓,必然拦护,常言斥训刘崇:“此子非比寻常,气宇高傲,眉目轩昂,不堪平庸,日后定能有些出息。”老夫人之言虽未使刘崇听信,但朱温铭记于心,暗誓他日功成名就,定报老夫人垂爱之恩。
  话说朱温之母王氏夫人得知朱温又闯祸后,便到刘老夫人出求情,刘老夫人闻之即刻带王夫人去找刘崇,时值刘崇打完朱温正欲将其锁于柴房,刘夫人问到:“今日责打朱温又为何故?”
  刘崇怒道:“此子今日之过非同以往,欲偷家中铁锅变卖以还赌债。”
  刘老夫人道:“若只为此锅,就且先放过此子,何故因一旧锅动怒。”
  刘崇言:“母亲不知,如此招惹祸端,何时有完?”
  刘老夫人道:“此子心于世外,难为平民,我儿莫再困此笼中之鸟,何不放他远去,也免得再惹是生非。”
  刘崇向来孝敬老母亲,拗不过老夫人,便随老夫人之意放其回家。朱温拜谢刘夫人回家去了。
  且说朱温到家,见母亲痛哭不止,便近前好言相慰:“娘,孩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夫人言:“儿啊,今日若非刘夫人大义相助,恐刘阿郎不会轻易饶你。今后当安心务农,不可在辜负刘夫人一片好意。”
  朱温道:“那刘夫人看孩儿心在高远,愿意放儿远去以建功业,岂不是好事?”
  二哥朱存听得朱温之言道:“三郎所言极是,只在乡里种地,何时能得脱身。”
  朱昱听罢忙劝:“你二人别休再招惹祸端,外边事事艰难,你二人又不曾读书,何以为生?”
  王夫人道:“是啊,你俩既做不得工,又不识字,怎寻出路?”
  朱温答曰:“我与二哥做伴,相互照应,在外边找顺心之事,在乡里难有作为憋煞人也。”王夫人见二子死心要走也不在相劝,便给他二人包裹了几件旧衣服和几串钱送其二子离乡。
  王夫人和老大朱昱将朱温与朱存送出村口,回家不提。朱温边走边与二哥朱存商议:“二兄,你我此行全赖刘老夫人鼎力相助,我等虽招乡邻唾骂,万不可忘刘夫人大德,理当上门辞别。”朱存闻听点头称是,话语间二人来到刘府。
  刘夫人此时正欲休息,忽听家院来报,朱氏兄弟前来拜别夫人,刘崇刚消气,以听朱温又回也不愿再见,刘老夫人只身来到前厅,朱温、朱存一见夫人便跪倒在地,朱温道:“今晚多亏老夫人搭救,大恩我兄弟日后定当报答。今我兄弟欲独闯天下,特来向夫人辞别。”
  老夫人闻听扶起而人言道:“我观你兄弟,皆有四海之志,日后定能有些作为,所以力主你二人远去他乡以成功业,我助你兄弟二十贯钱,做为盘缠,今后切勿再赌。”朱温兄弟见夫人慷慨相助,再度跪谢,收了大钱,辞别夫人而去。
  那时朱存、朱温兄弟二人也没什么别的出路,为寻生计,便慕名去投了山东“义军”,成了乱军中的两名士卒。因作战勇猛,二人逐渐脱颖而出,只是朱存后来战死他乡,只剩下朱温一个,不过因为兄弟二人关系亲密,朱温对朱存之子倒是疼爱有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件事杨行密虽然知道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大概情况还是了解的,当下便点点头:“自是知晓,那便如何?”
  李曜笑道:“朱温偷锅,刘阿郎抓过来便打,这岂不就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有弓刀。贼敢伸手,当头一棒;再敢伸手,一刀剁光。”
  杨行密这才知道李曜拐着弯儿说自己其实是怕了朱温,这才不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当下面色有些不好,不过李曜这话说得隐蔽,他也只好装作不知,故作犹疑,道:“道理是不错的,只是如今朱令公若果然南下,必是挟大胜之余威,我今将寡兵弱,如何能给他当头一棒?”
  李曜摇头道:“所谓大胜之余威,大多是靠不住的。大王想必知晓曹操,当年曹孟德一统中原河北,关中也已归顺,如此可谓三分天下有其二,然则挟大胜之余威南下荆州之后,虽然荆州举州而降,却一战败于赤壁……如今之朱温,比之曹操当年如何?相差甚远!他要来偷扬州,若是趁大王不备,或可有三分胜算,但若大王有心防备,败朱温易如反掌。”
  杨行密见李曜说得这般肯定,不禁心头一震,下意识问道:“不知侍郎计将安出?”
  第206章 淮扬风云(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晋军被魏博袭击,李存信退而死守,上书飞报太原,晋帅李克用闻报大怒,亲率大军征讨魏博。三月,兵发太原,过太行山,入洺州,继而入魏博军境,横行相州、魏州,攻李固镇在魏州城西南,在李固西50里许的相州境内斩杀魏军万余,直逼魏博首府魏州城。分兵遍掠魏博所属的魏、博、贝、卫、擅、相六州。罗弘信闻报,自知不可敌,连忙告急于朱温。
  朱温派飞骑驰奔郓州城下,传命庞师古率部继续围攻郓州城,葛从周分兵入援魏博。
  葛从周与氏叔琼、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弃等奉命率数千精锐步骑,昼夜兼程,渡过黄河,屯兵于恒水,欲出晋军之背后以断其归路。
  李克用率兵回攻葛从周于恒水。汴军知晋兵多善骑战,在阵前多挖掘深坑,多垒土坎。克用爱子‘铁林军”指挥使落落率其铁骑两千冲阵掩杀,葛从周也发其步骑两千出阵迎战,双方激战正酣,不料落落战马遇到土坎突然仆地,张归霸乘机将其生擒活捉。李克用一见爱子被俘,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向阵中冲来,欲救回落落,如同魔咒一般,骑术通神的李克用此番未及入阵,战马忽然也失蹄摔倒。汴军一见,立刻向他杀来,情急之下,李克用回身向汴军率先冲来的一名偏将射出一箭,汴将应声落马而死,汴兵见李克用之神勇一如传闻,齐齐止步,不敢前往。这时李克用亲兵亲将百余人驰骑将其救回,才脱离危险。葛从周望之跺脚大叹,而后乘势挥军掩杀,此役铁林军损失两千精锐。李克用痛失爱子,心神已乱,无心再战,痛哭号泣,率军退去。
  落落是晋帅李克用的长子,爱若掌上明珠。克用救子心切,回到行营立即修书一封,派人送往葛从周营中,请其传书朱温,愿从此与汴州尽弃前嫌,永结同好,以赎回落落。葛从周也修书一封交与来使带回。
  李克用读罢来信,又是泪流不止,当即召来诸将商议,众人深知李克用深爱此子,齐劝还师本镇,以救落落不死。克用也无他法,只有退兵一途。当即传令,回师而去。
  且说葛从周飞书禀报朱温,朱温大笑三声,视左右言道:“李晋帅为救子,竟说愿与某修好,这般不共戴天之宿敌,宁可信乎?”他自然不信能因此与李克用修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令葛从周将落落送交给罗弘信,然后回攻郓州。
  罗弘信见李克用大军匆匆退去,重新调集兵马,严防其卷土重来,又知朱温心意,此时不是左顾右盼之机,干脆横下一条心,当众杀李落落祭旗。从此,罗弘信对朱温除了感恩戴德之外,也真正是再无二心了——因为,没有退路了。
  李克用既已退兵,葛从周自恒水率部渡过黄河,仅7天便屯兵于杨刘城北约30里,在郓州城北约百余里,复与庞师古合兵进攻郓州。
  郓州城西门外有古乐亭旧城,时为郓兵据守,庞师古、葛从周欲攻而下之,朱宣惧其为汴军所有,于是发城中之兵往援乐亭守兵,谁料不仅乐亭城被攻陷,又损失数千城中兵马。自此,兖、郓二州所有属城皆被汴军攻占,兖、郓二城已是孤城自守。朱宣又多次求援于李克用,克用也发兵欲过魏州以赴援之,可均遭到罗弘信的拦击,不能前往。
  不得已,李克用再派李存信率大军入魏博境,朱温命葛从周赴援,仍屯兵恒水以拒之。不久,李存信攻贝州临清县城,葛从周率部驰援,两军相战于宗城(在临清城西北)。此役汴军失利,晋军乘胜追至魏州北门方退去。不久后,李克用再次亲率大军攻魏州,魏州兵拒战于白龙激在魏州城西数十马,大败而退守魏州,克用追击至观音门(魏州罗城西)。葛从周奉命相救,仍屯兵于恒水,朱温自统大军继其后。李克用得报:“朱温已亲率汴军救援魏州,现已兵至内黄”,本欲出战报仇,谁料此番因李曜已然南下,军械监并未做出要打大战之准备,因而军备军需竟然不齐,盖寓飞马而报之,李克用愕然之下,长叹一声,不敢再战,急传令退军还镇。
  其实李克用也好、盖寓也罢,他们都不知道,军械监的储存军备是足够的,即便李曜私下卖掉大批军备,然而仅用军械监剩余储备,支持十万大军打个半年,也绝无问题。军械监这边真正的问题在于:今时今日,只要没有李曜的手令,几乎没有人能从军械监提出任何军需!
  听闻李克用退兵,暗地里大松一口气的朱温也立刻还镇汴州,同时命葛从周等率援救魏州汴军,赴郓州会庞师古,继续围攻郓州城。
  朱宣军需将尽,兵将日少,食用不足,形势逐渐危机,自知不能与汴军再相攻伐,于是增固城墙,加高城垣,又深掘拓宽城壕引清河水,以求固守待变。
  时日穿梭,朱温攻城的一切准备就绪。当月十五,庞师古驱动兵马,设营于清河西南,十七日,命诸将多造浮桥,葛从周乃取清河内小船,用野葛把舟连在一起。二十日夜,葛从周顺水移索船至城南壕上以为浮桥,其他各部也将浮桥移到城壕之上,庞师古命中军率军冲过浮桥,架云桥跃上城垒,喊杀之声震动田野,郓州兵大惧溃败,朱宣料知不能守,乃在心腹亲兵的保护下,携带家眷抛军弃城出东门欲逃奔兖州,葛从周闻讯,率轻骑追至中者改在郓州城东向县境,朱宣及妻荣氏走投无路,隐匿于山野乡民草栏之间,乡民以为是贼,举棍痛打,情急之下只好以实相告,乡民恨其连年构兵害民不得安生,竟将其擒住缚献于葛从周,押赴汴州。
  二十三日,朱温入郓州城,命以庞师古为天平军留后。
  时兖州城中粮尽,朱瑾与史俨、李承嗣等出城往丰县、沛县觅粮,只留康怀贞等守兖州城。朱温得报,立刻命葛从周为先锋,率锐骑昼夜疾驰攻兖州,自与庞师古率大军继后,以长子朱友裕为知郓州兵马留后,驻守郓州。
  郓州城至兖州城仅150里许,葛从周率部昼夜兼程,仅一日就抵城下,不久汴州大军又至。兖州守将康怀贞、判官辛结、部将胡规、阎宝及朱瑾次子朱用贞闻郓州已经失守,朱宣被擒,便举城投降。朱温闻讯,立刻率汴军入兖州城,获朱瑾妻。朱温见其貌美秀雅,当即收入后堂,伴侍卧床。
  朱瑾闻兖州危急,当即驰援,可已被汴军占有,叹无所归,只得率其部众趋奔沂州,沂州刺史尹处宾闭城拒不接纳,又投奔海州,与海州刺史朱用芝及太原将史俨、李承嗣等欲共保海州,可庞师古率大军近逼海州,朱瑾自知不能守,乃率部众及州民投奔淮南杨行密。
  杨行密得报,亲自上门拜访客居淮扬数月的李曜,二人密会半日,无人知其所商。
  待得朱瑾一行进了淮扬境内,杨行密带上李曜,亲自至高邮迎接,解玉带相赠,表朱瑾为徐州武宁节度使,朱瑾落魄至此,竟得如此礼遇,心中感怀,从此尽心效命于淮南,河东将领史俨、李承嗣也随入淮南,暂时听命于李曜。
  且说朱温命庞师古追击朱瑾于海州,自己率队回汴州,其夫人张氏前来迎接,相见之后,朱温告之道:“朱瑾之妻现无所依靠,某意,不如把她带回汴州安置,她如今也随军而来。夫人既来,一切皆听夫人处置!”边说边与张氏进入行营。
  张氏深知其意,假装全然不懂,遣人请瑾妻前来相见,瑾妻见张氏后大礼参拜,张氏见其果然娇艳秀美,也以礼回拜,然后上前拉着她的手流泪道:“兖州、郓州与汴州同姓朱,曾结盟为兄弟,不想昆仲间因小故而大生干戈,竟使姐姐受辱至此。假如他日汴州不幸失守,我不也将似姐姐之今日吗!”
  说罢,又哭泣泪下。朱温闻听此言,心中发虚,不敢再有他想,便与张氏商议,不如将她送到佛寺安置。瑾妻本不欲相从朱温,乐得听从,张氏便度其为尼姑,且每年在财物方面多加资助。
  自此,朱温尽有宣武、宣义、河阳、佑国(洛阳)、忠武、感化、天平、泰宁诸军,中原20余州皆为朱温统辖之地,惟平卢军节度使王师范尚保有青州、淄州一道,然也服于朱温。
  朱温与朱宣、朱瑾自结怨以来,前后10次举兵兴师攻郓州、兖州,4次败绩,终尽有二州之地,算是实现了争霸中原的志向。
  与历史相比,此番朱温攻占郓州、兖州之时他才年仅43岁,比史书中早了三年,如此“年纪轻轻”就几乎统一了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成为当时实力最强的藩镇,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原霸主。
  中原,是西周的王畿之地和其亲族诸侯的分封之地,故而古时相对于四周边疆及“蛮夷”之地而称其为“中原”,其地包括今天的河南全境,河北、山西的北部,山东的西部,陕西的东部。古来就有得中原者则得天下,失中原者则失天下的说法,所以中原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遂有成语曰:“中原逐鹿”。鹿是猎人们共同追赶捕猎的对象,被比喻帝王之位、国家政权,意思是群雄最后要在中原争夺天下。由此可见中原在历代政治、军事中的重要。在这个藩镇群雄各怀野心而相互攻伐征战的年代,这片具有无限神奇魅力的广裹大地,已被朱温这个狡黯凶悍、野心勃勃的人抢先盘踞。
  但,他不满足,他也不会满足。
  在朱温看来,在这个不是吞食别人,就是被人吞食的时代,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征战。他别无选择。
  脚踏着中原大地,手握着强大的军事实力,心怀着无比的自我欣赏,目睹着动乱不宁的时局变化,他要选择的路就是一条——征战。他绝不想有其他选择。
  他将继续利用自己与邻道军镇的矛盾,利用邻道诸军镇之间的相互征伐,不断对外用兵,蚕食邻道,吞并诸镇,以此来不断拓展其统治区境,扩大其军事实力,而后……谁知道呢?
  第206章 淮扬风云(四)
  淮南扬州,富庶甲天下,时有‘扬一益二”之称。
  早在光启三年闰十一月,朱温得兼任淮南节度使以来,就对这片富庶之地垂涎欲滴,也因此导致了汴、徐之战。在孙儒驱逐杨行密而踞有扬州后,朱温在大顺元年曾一度联合杨行密而出兵淮南,结果失利而还;后来迫于战局的变化和战略上的考虑,他不得不痛苦地主动将淮南节度使的职务让给孙儒。景福元年杨行密击败孙儒,复踞有扬州及淮南,扬、汴渐有嫌怨,且曾发生过数次局部战争。但当时由于朱温正集中优势兵力围攻郓州、兖州,又要北御李克用的进犯,故而无暇南征,只能采取战略防守的姿态。现在郓、兖既平,朱温决定对淮南由战略防守改为主动出击。要占有淮南这片富饶之地,这是他10年来一直梦想而没能实现的。
  晚唐藩镇间的联合,多非真心,只是一种出于战略上的考虑而已。此时战乱不绝,相互攻伐,使得稍有实力者多怀异志,谋求自立自强,然后拥兵扩张,以求争霸一方。藩镇间或战或和,取从的唯一原则就是利益二字。
  扬、汴由联合而反目,即起因于此。早在光启三年十一月间,朱温即得兼领淮南,便派李播为淮南留后,选遣内客将张廷范赴扬州告知杨行密,行密闻以其为淮南副使则喜,又闻另派李播来主政淮南,当即不悦,面有怒色。张廷范大惧,害怕自己被害,便偷偷逃回,告之朱温。朱温心情怨愤,然迫于时局也无可奈何,便表以行密为淮南留后。时在文德元年(888)初。
  不久,杨行密败于孙儒,弃扬州而转攻宣州,于龙纪元年(889)六月,擒宣款观察使赵惶。朱温与赵惶颇有交情,遣使请行密释放赵惶。行密却全不买账,将赵惶斩杀后割下首级送到汴州,以绝朱温之想,并谎称:汴帅说晚了,人已斩杀,现只好将其头颅送上。朱温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办法。
  大顺元年六月,朱温表荐孙儒为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对此也大为不悦。景福元年,杨行密复有淮南,十一月攻讨庐州,刺史蔡侍与舒州刺史倪章联兵,遣使送印于朱温以求救。蔡侍本行密旧将,行密以其守庐州,他竟以州降孙儒,并掘行密祖坟。朱温时正攻徐州,收其印而以其为反复小人不救,且传书告行密,行密也以书谢朱温。
  行密自从复据淮南,经费极为不足,想用茶、盐来换取本地百姓的布帛。其掌书记高歇劝阻道:“扬州、淮南久经战火,百姓十室九空,如果再渔利于民而使其更加困苦,百姓也定会重新叛离而去。不如以我所有而邻道所无者,与邻道进行贸易,何患军用供给不足!”
  行密深以为是,于是与邻道进行贸易。他以茶叶一万担命押牙唐令回押运到宋州、汴州进行贸易。时朱温既得时溥感化军,遣使至泗州(在感化军境最南端,临近淮河,与淮南仅一河之嚼,使者对刺史张谏百般轻慢凌辱,张谏心怀怨惧,举州降淮南,杨行密深纳之,以台檬为泗州防御使,助张谏守泗州。朱温得报,大为恼恨,恰好唐令回押运茶叶入汴州,当即传令逮捕唐令回,茶叶万担尽归朱温所有。自此,扬、汴反目成仇。
  于是,杨行密表奏朱温的罪恶,请会河北、河东及郓、兖之兵共讨朱温。时河东李克用正与河北卢龙、义昌相攻,朱温正围充攻郓,其请能有何结果?杨行密仍不甘心,于三月率大军北渡淮河,屯兵泗州,进攻壕州,活捉刺史张琏进围寿州,攻多日不能克,便整军将还,其将朱延寿请率部再试攻之,一鼓而攻陷,活捉刺史江从歇。行密遂有壕、寿二州。不数日,汴兵来救,败而还。时朱温已有南征之意,故多储粮草于石砀(无风注:此地资料不详,个人臆测可能在今江苏青江市以北,又或安徽北部某地。),遣部将刘知俊守之,行密遣兵渡海攻取石砀粮仓,刘知俊不能守,弃仓败去,淮南军又乘势攻陷涟水,令张训守之。
  朱温屡遭行密攻伐,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然汴军优势兵力正在围攻兖、郓日二州,无暇南顾,只能分出小股兵力采取战略防御,故而行密屡屡得手。过后不久,洪州镇南军节度使钟传、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杜洪、杭州镇海军节度使钱谬畏惧杨行密兵势强盛,屡遭其攻扰,相继屡次乞援于朱温。朱温出于战略考虑,遣许州刺史朱友恭率兵马万余南渡淮河,相机行事,既可有增援三镇之恩,又有扼制淮南不断进侵之势。
  再后,朱温破郓、兖二州,朱瑾与晋帅李克用大将李承嗣、史俨等投奔淮南,淮南兵原善水战,不知骑射,自此一军加入,杨行密兵势益盛。
  但与原先历史不同的是,此番杨行密对李承嗣、史俨虽然一心拉拢,但二人皆是北地豪雄,如今有李曜出使淮南,他二人下意识里就去听从李曜的意思,而没有如旧史上那般成为杨行密的部下。
  李曜客居数月,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天子李晔怨恨武昌军节度使杜洪依附朱温,而绝朝廷东南贡路,手书密诏于御衣之上,遣使赴扬州,任命杨行密为江南诸道行营都统,以讨杜洪。杨行密既奉诏,先令都将霍章据黄州(在武昌东北),四月,遣兵攻鄂州,杜洪求救于朱温,温遣其将聂金攻掠泗州,以威胁淮南北境,又令朱友恭率本军往救鄂州。朱友恭率部至黄州,霍章弃城南渡长江,固守武昌寨,杨行密遣右黑云军都指挥使马珣带楼船、精兵5000往助霍章,朱友恭、杜洪合兵攻之。五月,朱友恭率部至樊港,霍章扼险据守,朱友恭汴军凿崖开道,以强弓猛射,杀死霍章别将,于是进围武昌寨,章出寨与战,竟被活捉,马珣大败而去。朱友恭俘获淮南兵3000余人,战马500余匹。
  朱友恭于是飞驰报捷:大破淮寇于武昌,收复黄、鄂二州。朱温手抚着报捷书,下意识昂起头来!
  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在一纸报捷书的诱发下,突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腾四溢:淮南本来是属于我的,早在10年前就应该为我所有。可现在竟为你杨行密占有,屡屡和我朱某过不去!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吗?我朱温是何等样人,难道会怕你不成!当时不过是为了消灭朱宣、朱瑾那两个恶贼,才使你得逞一时,你,杨行密,就是我下一个要消灭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