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6)
  严璟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看见崔峤轻轻摇了摇头,凝眸望着他:可是殿下你呢?如若阿嵬真的不在了,你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前路了吗?我知你不愿,但出身在这天家,你就真的甘心如此吗?
  第五十八章
  天寒地坼, 皇城之中是从未有过的苍凉与萧索。寒风彻骨,除非万不得已,宫人们都退避于殿中,尽量不迈出宫门一步。
  他们都不知道, 这样的寒冬还要持续多久,好像随时都会结束,又好像永无尽头。
  对比起室外的严寒与萧瑟,永宁殿里要温暖许多。
  严璟歪在偏殿的软榻上, 面前燃着炭盆,怀里还抱着一个袖炉。因为刚刚醒来, 还没有梳洗, 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更衬得他肤色白皙,面若凝霜。严璟手里拿着一本兵书,目光落在上面, 却许久都没翻上一页,就好像穿透那兵书, 看向什么未知的地方。
  魏淑妃在屏风前顿住脚步,一双眼落在严璟身上,眼底满是担忧。
  那一日二皇子严琮率叛军攻城, 虽然最终被宿卫军击退,但闹出的阵势却不小, 哪怕是待在这永宁殿里, 也有所耳闻, 尤其是当听说严璟居然亲上城墙,领兵退敌之时,心中更是又惊又怕。
  二十年来,她一直希望严璟能够独当一面,能够有所作为,却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时候。
  她担惊受怕地等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将浑身上下满是血污的人等了回来,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好歹平安,魏淑妃勉强安下心来。
  接下来这几日,严璟一直待在永宁殿中,闭门不出,每日读书写字,再就是像现在这样,靠在软榻上长久的发呆。看起来倒没什么反常,但魏淑妃却敏感的觉得,有些东西似乎不太一样了。就好像在那日那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发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让严璟失去了生命之中最紧要的东西,再也凝不起心神。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严璟被这一声叹息惊扰,抬起头来朝着屏风前看了一眼,坐直了身体,合上了手里的书册:母妃。
  璟儿,魏淑妃缓缓走近,示意身后的侍女将一个汤盅端了过来,天气严寒,你这几日又有些精神不振,我让小厨房煮了点羊肉汤,你喝上一些,补补元气。
  严璟的眼睫轻颤,他朝着那汤盅看了一眼,轻声重复:羊肉汤?
  他的语气让魏淑妃一愣,下意识回道:是啊,羊肉汤,这天寒地冻的,喝一点也好暖暖身子。她说着,自己动手,从那汤盅里盛出一碗,递到严璟手旁,放缓了语气,柔声劝慰道,在火上煮了很久,要尝尝吗?
  羊肉的鲜香味道在殿内弥漫开来,不久之前的一些片段涌上心头,严璟微微抿唇,良久,轻点头,将那汤碗接过:多谢母妃。
  魏淑妃悬着的心落下些许。她挨着严璟坐下,有些心疼地打量他的脸,严璟本就清瘦,这几日下来,整个人更是清减了一大圈,面色苍白,看起来憔悴又疲惫。魏淑妃看着他披散着有些凌乱的长发,从侍女手里接过梳子,动作轻缓地替严璟梳理,严璟兀自小口的喝着汤,殿内的气氛竟是难得的温馨。
  不知为何,魏淑妃的记忆穿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日是永初帝的封后大典,皇城内外一片喜气洋洋,这永寿宫里却只有她一人吊形吊影,对月自怜。严璟那时还是个小孩子,沐浴过后赤着脚跑到她寝殿,一言不发,手里握着一把梳子。于是她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丢在了脑后,坐在软榻旁像此刻这样为严璟梳理头发。
  那时候的严璟也不怎么爱与她说话,他们母子相对沉默,直到最后严璟从她手里拿回梳子的时候,低声道:母妃,您还有我。
  魏淑妃微微垂眸,目光凝结在手中的象牙梳上,低低开口:璟儿。
  嗯?严璟往唇边送了一小口汤,母妃有事要说?
  魏淑妃微抿唇:你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几乎是立刻,严璟便否认道,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天气冷了,愈发倦怠了。
  魏淑妃的动作微顿,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近日一直在想,是我错了,若不是我太贪心,轻信郑家,急于写信给你,你也不会被卷到这都城的纷乱之中。
  严璟有些意外他母妃会说出这样的话,面上有短暂的失神,而后微微勾唇笑了一下:母妃,纵使我再不愿,有些纷乱也是躲不掉的。既然生在这天家,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璟儿魏淑妃轻轻叹息,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便被仓促的脚步声打断,严璟放下手里的汤碗,抬眸看向门口,何事如此匆忙?
  瑞王殿下!陛下他醒过来了!皇后娘娘命小人前来请您与淑妃娘娘过去。内侍的声音传来,让殿内的二人神色皆是一凛。
  严承已经昏迷了多日,御医全都束手无策,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苏醒过来,实在不是什么太好的征兆。
  严璟收敛了神色,轻轻点头: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
  永寿宫一改前些时日的冷清,前些时日奉召入皇城之后再不得离开的文武百官尽悉汇聚于外殿,严璟从他们之中缓缓走过,将每个人的面色都收入眼底,有的焦虑不安,有的严肃凝重。
  皇城的局势愈发不好,严琮那日退兵之后,又重整旗鼓对皇城又侵扰了几次,虽然有宿卫军在,暂未让他们近前一步,但所有人都清楚,若是没有援军,这宿卫军也未必能坚持很久,即便是耗,也能将这皇城之内的人耗死。
  更别提这些文武百官大多的家眷都在都城之中,虽然严琮与郑家暂且未以此相威胁,但又怎能不让人担心。
  严璟几乎可以料到,若没有宿卫军作为威胁,这其中的许多人,说不定早就打开城门,向严琮称臣了。
  毕竟,严承气数将尽,剩下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皇长子,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又能成得起什么气候呢?
  严璟在内殿前停住脚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下腰上的长剑递给门口的王忠,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目光从这些人面上缓缓略过,而后顺着敞开的殿门,与他母妃一起,进到幽深的内殿之中。
  病榻之上,严承已经醒转,甚至还坐了起来,他的面色惨白,就像是一张脆弱的纸,眼底发青,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将死之气。崔峤站在他身边,听见脚步声后微微侧目,朝着严璟看了一眼,低声道:陛下,淑妃与瑞王来了。
  严承应了一声,扭转视线看向母子二人:你们来了。
  严璟凝眸看着严承,良久之后,跪倒在地:儿臣参见父皇。
  严承轻轻笑了一声:都这种时候了,皇儿不必如此多礼,坐吧。他说完,朝着一旁的淑妃轻轻点了点头,淑妃也坐吧。
  淑妃的面色竟然比严承还要难看几分,她自进了内殿便顿住了脚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严承,没有施礼问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任何的反应。严璟朝她看了一眼,微微蹙眉,却未出一言,扶着她落座。
  皇后,严承缓缓道,众卿都到了吗?
  嗯,崔峤微敛袍袖,挨着病榻也坐了下来,皇城之□□有朝臣数十人,现都已至外殿。
  这样啊,严承舒了口气,那就都召进来吧,趁着朕还有气力,便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这天下啊,虽然已不是朕想要的样子,但,朕总该给它一个交代。
  崔峤偏转视线,朝着严璟看了一眼,而后转过视线朝着候立在旁的王忠点了点头,王忠微躬身,快步退出殿内。
  朕生性多疑,一生猜忌无数,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亲生子嗣都当成制衡的工具,只为了保证自己能够稳坐这皇位,最后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严承将目光从王忠的背影上收回,绕着这永寿宫内殿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严璟脸上,朕以为,既为天子,又怎能如凡人一般短命,所以,这些年来,从未想过要将这皇位假手他人,也从未考虑过立嗣之事。却没想到要在这种时候,将这个早已不复当初的天下交托出去。
  话说到这儿,他抬手掩唇咳了起来,殿内的几人都变了神色,魏淑妃更是几乎站了起来。严承朝她摆了摆手,勉强止住了咳嗽,接过崔峤递来的水盏,轻轻喝了一口,湿润了几乎干裂的唇,才朝着严璟继续道:待会文武百官前来,朕便会当着他们,还有皇后与你母妃的面,宣布懿旨,封你为太子,待朕长辞之后,便登基为帝。
  魏淑妃整个人都僵住,她盼了这一日二十年,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个朝夕难保的局势之下
  崔峤将手里的水盏放下,偏转视线看着严璟,见他一直低垂着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道:陛下此举,为的是向天下阐明正统,这样就算将来严琮他也不过是一个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至于这皇位,这天下,殿下就算受了旨意,也无需对其尽什么职责。
  严璟将自己的手掌翻转过来,看着上面的的青筋,缓缓抬起头:母后,我们都明白,眼下就算我不想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第五十九章
  朕与众卿也算是许久未见了!
  严承歪坐在床榻上,目光从陆陆续续进入内殿的群臣脸上掠过, 而后发出一声轻叹。前段时日他一直在昏睡, 在之前,文武百官倒是时有前来探望, 但那时他的身体便已经不太撑得住,君臣之间的相处也再不复往昔。
  他对这些人已再无威慑,这数十人里,或许还有几个对他残留些许敬意, 但更多的到了眼前的情境, 大概巴不得他早点死去, 毕竟只有他死了, 这眼前纷乱的朝局, 才能有一个了结。
  当然,这了结究竟是如何, 这大魏的天下到底会落到谁的手里, 就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了。这天下总归会易主, 他们也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不管怎么,大概都会好过现在这般每日担惊受怕, 看不到茫茫前路。
  严承此生最擅识人, 在这种时候也依然能够一眼就看出这些人的心思,却也只能装作毫无察觉。往昔的君臣情谊, 他对所有人的震撼与威慑早已随着这局势而消散。他也不会再天真的指望, 反正到了此刻这种地步, 他要的不过是一批看客而已。
  纵使各怀心思, 但到底是久在朝堂之中沉浮之人,仍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朝着严承跪地请安:臣等叩见陛下。
  严璟站在病榻旁几步开外,面色冷淡地望着面前的所有人,而后又将视线转向病榻上的严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皇大概是天上的王者,哪怕到了如此境遇,哪怕已经缠绵病榻多日,深知自己命不久矣,身上的那股帝王之气仍没有丝毫地消散,他轻轻点了点头,将手遮在唇边,轻咳了两声,而后才道:卿等平身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群臣陆陆续续地起身,微躬身朝向床榻,等着接下来严承的指示。
  严承安静地看着他们,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好像有什么情绪从其中闪过,他却不想展示出来,再放手时,面上已是一片的平和:十余年前,朕从先帝手中接过玉玺,登上皇位,继承这天下,也曾励精图治,妄求将我大魏建成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富强与兴盛。却没曾料想,世事难料,这天下在朕手中最终变成了这副样子,而朕,已经再无收拾残局的时间了。
  刚刚起身的群臣登时跪倒在地:臣等惶恐!
  严承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群臣此刻的态度,还是在笑自己,也不管他们的表现,兀自继续道:朕曾妄图追求长生,却最终落得一个短命的下场,这是朕的报应,但我大魏的江山却不该于此,所以,趁着朕还有意识,也趁着你们都还在,就当是替朕,也替这天下,做一个见证。
  群臣慢慢抬起头来,严承在这帝位之上待了十余年,他们就对着这个太子之位猜了十余年,今日总算等来一个结果,一切却早已不复当初。有人愤恨,有人懊悔,也有人止不住地叹息。
  严承却恍若不察,继续道:朕膝下共有三子,次子严琮虽少而多谋,奈何母族势盛,野心过大,朕还没死,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夺嫡,实在不堪托付。幼子严玏,虽为中宫皇后所生,名正言顺,奈何实在年幼,无法托付。皇长子严璟
  严承慢慢偏转视线,落到严璟脸上,他恍惚中发现,这是这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一时之间,居然有那么一点百感交集。
  严璟在群臣的瞩目之下,跪地拱手:儿臣在。
  严承久久地看着他,最终却没给留下丝毫的评价,只是缓缓道:传朕旨意,以皇长子严璟为皇太子,局势紧迫,不授册宝。群臣在此,便为见证,从此刻开始,严璟便是朕御口钦封的太子,待朕殡天之后,不管这天下变得如何,也不管你们都在何处,只有严璟才是这大魏国名正言顺之主,旁人凡有逾者,便为窃国之贼,当为天下万民及子孙后代所唾弃。
  群臣再叩首: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严璟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众臣,也慢慢倾身:儿臣,遵旨。
  严承说了如此多的话,已是疲惫至极,他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地喘了几口气:该说的,朕都说完了,能够交代一下身后之事,能够与众卿再见这一面,也算此生无憾。说到这,他轻轻摆了摆手,好了,都退下吧。
  数十人缓缓起身,陆陆续续地退了下去,这殿中又恢复成了方才的几个人。崔峤与魏淑妃尚且避于屏风之后,严璟仍保持着方才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病榻上的严承,父子目光相对,严璟第一次在对视之中没有躲避,径直看着严承的眼睛,父皇,严璟缓缓开口,如若这大魏的江山最终覆灭于儿臣手里,您可会怪我?
  严承轻轻眨了眨眼,抬手揉了揉前额:世事无常,到了如此地步,将这么个天下交托于你,朕又有资格怪谁?万事皆有其命数,如若到了那一日,这大魏的江山真的亡了,那便是它的命数,更是朕的过失,朕在九泉之下,自会向先祖请罪。
  他的目光偏转,凝结于虚空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淡淡道:朕此生算不得一个好皇帝,也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却也不至于一无是处,不识好歹,连最后一点担当都没有。他微微闭眼,仰头靠在床榻上,这大魏的江山,若是真的亡了,朕便是那罪魁祸首,毋庸置疑。
  儿臣明白了。严璟将头叩在地上,朝着严承施了大礼,而后才慢慢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