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
  南广和此刻识海内两个小人儿皆感到惊慌,隐隐然似乎有什么不好的轨迹在发生。千丝万缕,与他有莫大的因果。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措。
  就像七岁那年,南广和莫名有了对修仙者靠近的直觉一样,此刻他突然间能看见虚空中的一些因果。
  他已经知晓,此次被掳事件绝不只是以叶慕辰除掉那个名唤花哥儿的贼子而结束。后面还有一大串因果,拽起萝卜带着泥巴一样,在沉甸甸地等着他。
  南广和心神恍惚,便没有太在意那位大隋朝赫赫有名的玉面罗刹,此刻正满怀温柔地抱着他。少年的怀抱坚实而又霸道。
  叶慕辰一时情难自控,忍不住怜惜地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南广和披散在肩头身上的如瀑青丝。爱不释手,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红着脸,将人放在怀中膝上,坐在船头慢慢地摇橹。
  淡青色的天光下,两人一坐一卧。叶慕辰穿着一身玄色丝质的长袍,袍角微掀,随意露出竹叶青色的纱裤。玄袍衣领与袖口用银色绣线纹着几朵祥云,宽大的袖口下垂,不时轻轻盖在南广和的脸上。
  南广和先是扯着他的衣领,后来心神俱疲,睡意渐渐袭来。便松了一只手,改为揪住他宽大丝滑的袖边。袖边丝线绣织的祥云的图案在南广和殿下指尖微微凸起,触感微凉。
  像极了六岁那年,他第一次手脚并用地缠上这人。那时候就莫名觉得,这人冷得很,就像冬天疏朗月光下照耀的一棵青松。
  可是如今,明明是夏天啊!
  是他心心念念的七夕节,大明湖畔,这样好看的少年就搂着自己,还杀了那个欺负他的坏人。
  这样想来,叶慕辰也没那么坏。
  就连他一贯以来的冷淡,此刻都叫温热的夏风吹散了许多。
  南广和迷迷糊糊间想了许多有的没的,一霎时又觉得对不起崖涘。
  毕竟崖涘陪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为了替他掩盖身份,不惜向生养他的师门撒了弥天大谎。
  如今他的身份却叫人识破了,还不知道叶慕辰会不会回去向众人挑明。
  镇国将军府原本就与皇家的关系极为微妙,此刻多了他这一个筹码,不知道父皇会怎样为难,崖涘又会怎样觉得难堪。
  崖涘毕竟是九嶷山弟子,又是现任国师的传人,替他瞒下了仙阁与朝堂不知道回头叶慕辰会不会令他难堪。
  叶慕辰,南广和迷迷糊糊间,小心地、轻轻地扯了一下叶慕辰的袖口,低声哀求道: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叶慕辰正忙着摇橹,袖口忽然如被一只奶猫叼了般动了动。
  他忙低头看了一眼。唔?
  他没反应过来。
  南广和却以为叶慕辰在装傻,毕竟印象中叶慕辰一向又冷淡又精明,标志性的叶家单眼皮一撩,看人的眼神锐利的像刀子一样。
  南广和顿了顿,鼓起全身仅剩的勇气,小脸儿煞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紧紧扣住手中的丝袖,紧张地声线都有些发颤,下意识怯怯地抬眼看向这位长他五岁的镇国将军。忍不住向眼前这个冷面煞星哀求道:叶慕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别人?
  他便是这般想自己的。
  叶慕辰心中咯噔一下。缓缓地,从满头满脑充斥的欢喜中清醒过来。一时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口有处最柔软的地方,泛起的味道又酸又苦。不断地冒着泡泡。
  和自己在一起,就令这人如此不安吗?
  殿下,叶慕辰听见自己涩声回道:臣什么都不要。
  顿了片刻,他又加重语气,缓缓道:你放心,臣谁都不会说,今日之事,臣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叶慕辰低头,见南广和一双丹凤眼里仍写满犹豫,纤长的睫毛不住轻颤,在鼻翼投下一大片阴影。
  此刻的小殿下,再也没了春日宫宴时那种折扇遮面抿嘴轻笑的优雅模样,也不复昔日每次于宫中匆匆会面时那人朱衣金冠傲然向他抬起下巴的睥睨神态。整个人在他怀中缩成一团,惊惶如一只叫暴雨打湿了翅膀又独自被遗弃在荒原的小雀儿。
  叶慕辰只觉得心中一痛,轰隆,热血尽数涌向头颅。他干脆利落地搁下手中的船撸,右手二指一并,向天起誓。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若我叶慕辰将今日之事泄露一个字,就叫我五雷轰顶、万箭穿心、马蹄分尸,死后不得葬身之所!
  大隋虽以武功立国,却以文治世,最重葬仪。
  叶慕辰又是常年带兵打仗的将军。于他而言,万箭穿心、马蹄分尸,实在是最恶毒不过的咒语。
  南广和不料他如此较真,一时又困窘又难堪。可是他不能也不忍开口告诉他,他其实仍然不能完全放心。
  只是这话伤人的很。
  南广和自忖说不出口,只得死死揪住叶慕辰的袖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磋磨,活像跟那只袖子有生死大仇似的。
  第29章 口角
  叶慕辰何等样的精明角色!哪怕此刻春色上头, 被南广和这搁在心窝子的狠狠一刀子戳完,也陡然间冷静下来。
  他兀自发完誓,然后低头看了眼南广和的脸色, 一眼就看穿那人其实并不信他。之所以不说, 仅仅是顾及他那层俊俏的面皮。虽然他俊俏的面皮, 也快让这位闹心的小殿下给扯完了!如同这只被小殿下反复磋磨蹂/躏的惨兮兮的袖子一般。
  叶慕辰心中那股酸水往上涌的更厉害了,鼓鼓涨涨的, 不由得醋海掀起了滔天怒波。
  他喉口叫这怒气兼酸气一激,不由放下脸,冷声问道:若是那位国师首徒, 崖涘肯发这毒誓, 殿下你是不是立刻就信了?
  见南广和埋头装死,胸中那股酸气一个激荡,不由得更加怒了。
  叶慕辰只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
  不, 臣说错了, 若换了是崖涘,恐怕不需要他发誓, 殿下立刻就信了对吧?
  他的确不需要崖涘发誓。再说修仙之人活个三五百年稀松平常, 不知道五雷轰顶、万箭穿心、马蹄分尸这些凡人武将最悲惨的遭遇, 于国师山白衣飘飘的道长们而言是否有威胁力。
  南广和不知如何回应,心下愈发焦灼。他能敏锐察觉到叶慕辰生气了,却不太明白为什么。想着也许是因为自个儿不愿意信任他?
  但这一切与崖涘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南广和尚且不知道叶慕辰是想起了先前在画舫中与人拼酒时, 趁着湖面东风在迎面而来的话语中捕捉到了那一耳朵孤叫崖涘灭了你。
  先前叶慕辰拿南广和不当回事儿, 只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娇里娇气,自然爱谁谁, 平日里躲这位小殿下如避洪水猛兽。但眼下既然动了心,一向霸道习惯了说一不二的叶小将军瞬间便觉得, 这人今后只能是他的!他瞧上的人,心心念念不信任他,却肯惦记、肯信任另外一个男人,这事儿果然糟糕透顶!果然不能容忍!
  是以叶小将军这口后知后觉的老酸醋,从胸腔咕嘟嘟泛滥至喉咙口,劈头盖脸。恰正似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仿若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直喷的南广和一脸懵懂。
  南广和惶惶然瞥了他一眼,见叶慕辰气的俊脸发白,整个人更加瑟缩了。也,也不是他支支吾吾了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难堪地将整张脸埋在叶慕辰袖子里。
  崖涘他早就知道了嘛!
  叶慕辰:
  叶慕辰听了想投湖!
  他咬牙切齿地恶狠狠地盯着埋在自己袖子下装死的某人,心中又是愤慨又是嫉妒,简直怒发冲冠。
  作为今年十六岁第一次春/心萌动的少年将军,叶慕辰在这方面的经验简直一片空白,只觉得先前灌入肚皮内的那十几坛陈年百花酿实在烧的厉害。
  他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少年郎双颊气的红晕薄薄一层。
  剑眉高挑,薄唇轻启。冷飕飕一笑。他早就知道了!崖涘知道了,你什么都不怕。臣知道了,你就要拿东西来换。那好啊,臣今年一十六岁,尚未娶妻,也没定亲,要不殿下你就嫁给臣吧!叶慕辰越说越顺溜,薄唇挂着一抹讥笑。恶狠狠道:反正也没人知道你是个假公主,殿下你不如就随了臣。待成婚后,臣自然恪守礼法与你举案齐眉,就连外场臣都替你兜着。论起来,西京叶侯府才是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臣如今袭了爵,臣这身份算不得辱没了殿下吧?!南广和瑟缩了一下,整个人抖的就像湖面上的鹌鹑。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子他想起了王青霄。和父皇那道看似蛮横无理的旨意。父皇曾暴怒下令,在他平安脱离仙阁掌控之前,三十六诸侯之子皆不可成婚。
  难道,父皇竟是打算赔上三十六诸侯,以及大隋朝皇室的所有,替他与庞然大物仙阁博得一线生机吗?
  那一瞬间,南广和遍体生寒。脸色如雪般煞白。体内气息隐隐然有数道窜入经脉,一阵如火烧,一阵如冰泉灌顶,又仿若大风刺入骨髓缝隙。
  可惜叶慕辰此刻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察觉到南广和的异常。见他始终不说话,叶慕辰愈发气急,变本加厉地冷声嘲讽。
  怎么,不愿意?不是殿下你刚才说的,臣要什么,你都答应。臣方才救了你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不为过吧?说不定陛下和贵妃娘娘还乐见其成呢!南广和见他巴拉巴拉一点容让的意思都没有,咄咄逼人,只觉得他句句话都戳着人心窝子。
  南广和心中又羞又气,又想着从小到大除了今儿个吃了个大亏,当真从来没见过谁这样与他发脾气。肉身与灵魂撕裂的苦楚糅杂在一处,令广和心下那委屈如同积压数年的江水,一瞬间决了堤。
  哇地一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叶慕辰:
  叶慕辰叫他这一哭,突然间就像哑了火的炮弹,被当街浇了洗脚水的流浪汉,瞬间心里什么脾气都没了。
  就此丢盔弃甲。
  他懊恼地想,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好不容易才将人哄好,怎么一不小心就又把人给弄哭了?!
  如何伺候好这位傲娇的奶猫似的小殿下,不将人弄哭就从这一刻起,从此成了深埋于小叶将军的心病。苦于一直不得其法,很是苦闷。
  此乃后话。
  眼下年少的叶慕辰措手不及,只得手忙脚乱地开始向小殿下投降。
  又憋着一口气,暗恨自己方才将话说的太狠,地痞流氓似的,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镇日和李罗那些勋贵子弟们厮混在一起,果然智力下降,行事昏聩!
  他僵了僵手脚,不敢硬生生扯出那只早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袖子,只得板着脸僵硬道:你你别说不过我,就开始哭!完了!
  又说错话了!
  话一出口,叶慕辰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怀中的南广和顿了顿,然后哭声更大了。
  叶慕辰从十岁从军,又冷又硬啃一口能掉下冰屑子的馒头啃过,鸟不拉屎翻遍三里盐碱地一口可饮的水都找不到的荒漠走过,军营中无数光膀子四处遛鸟的世家子弟见了不知多少遍,所历坎坷不可谓不多,只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时怀中这般磨人的!
  打又打不得,骂显然更不能骂,一骂就哭。
  叶慕辰叫他哭的,都怂了。
  南广和哭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气都接不上来,又全身没力气,先前中了迷药的后劲儿还没彻底缓过来。
  此时情绪激荡的厉害,只恨不得将今日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起先还是叫叶慕辰气的,下不来台,到后来又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堂堂一国太子,唯一的皇嗣继承人,镇日里不男不女,今儿还叫一个身份低贱的腌臜贼人扯了裤子,真恨不得死在这里才好!
  为什么偏偏还要叫这个煞星救了!
  救了后还以此要挟,要自己一个堂堂男儿嫁给他为妻!
  南广和委屈的,恨不得立时立刻死在这里。
  完全忘了叶慕辰为了安抚他,又是抱又是哄,还刚发了毒誓。
  千头万绪,最后归结于对自己的悔恨。
  这巨大的悔恨如同一个看不见边界的阴影,沉沉地笼罩在他眼前,令他绝望又害怕,下意识想抓住什么。
  霞光渐渐从天边冒出一点影子来。
  两人在湖上僵持许久,像是时光被定格了一般。
  与此同时,崖涘在审讯完胡须男后直奔朱雀大街角落的悦来客栈总舵,不料翻遍一座楼,却连殿下的衣角都找不到寸丝半缕。
  也怪崖涘本是修道之人,于闹市红尘不熟,于人情世故更是茫然。
  他记得悦来客栈总舵,是因为在西京的舆图上见过。但是七夕节悦来客栈在大明湖畔出租画舫游湖一事,就完全不在他的所知晓的范围内了。
  崖涘无奈,再次动用秘法,掐指计算小殿下的方位所在。
  不料掐指算了三次,小殿下身边都有另外一道极为霸道的紫色笼罩。
  小殿下本为皇子,不得已遮掩身份扮为女装,但其气息仍是紫色,只是稍为妖异些,是一道极其明亮的透出橙色星光的紫色光息。
  但此刻绕在小殿下周围的另一道紫气,颜色极为醇厚,烟雾一般,遮掩住了殿下的气息。
  崖涘心中讶异。
  他随师修行二十年,从未算错过凡人命数。即便贵为帝王,也不该有如此奇特的相互缠绕的两道紫气才是!
  何况隋帝只有一子,那另外一道紫气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别国帝君白龙鱼服,悄悄进了西京?可即便如此,也不该与小殿下的互相纠缠才是。最多井水不犯河水,俩俩相望,各自相安无事。
  可叹崖涘空有一身法术,却不可施为。
  所幸今日恰逢七夕,客栈内许多闲人坐着喝酒取乐,有人嘴快,就说出了大明湖畔租条悦来客栈游船的乐子。
  崖涘在一旁恰好听见,也顾不上遮掩身份,匆匆就往大明湖赶来。
  不料,千算万算,等他赶来的时候却恰好见到了叶慕辰怀里搂着小殿下坐在船头摇橹的情景。
  那两人相互依偎着,一个哭,一个笨拙地哄,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小殿下已经泄了底。
  南广和陷在迷乱中不自查,崖涘却是一目了然,眼下那位年少的小将军分明已经对殿下生了情意。
  不是君臣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
  而是对待心爱之人那种,慎之又慎、珍重至极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