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二十个人今后皆是要一起共事的,免不得推杯换盏客气一番,及至宴会过半,皆是酒意半酣,也都熟络了许多,场面不似刚开始时候的沉闷拘谨,逐渐多了些欢声笑语。
  赵羲姮邀他们赴宴的时候,特意嘱托了,不要太多规矩。
  其中几个人大着胆子,将卷案拼在一起,聚成一堆,以筷箸敲击装着水的盛具,发出清脆嗡鸣声充当乐器演奏,然后以歌相和,唱得大多都是诗经或楚辞。
  虽是带着酒肉臭的宴会,却意外多了些风流雅致,他们的歌调轻快,隐隐能听出欲展抱负的壮志踌躇,还有一朝及第的快乐飞扬。
  见赵羲姮只坐在上首,冲他们点头示意,更多人也有模有样的集会起来了,场面无比热闹。
  小桃贴近赵羲姮,同她笑道,“还是一些读书人呢,现在竟像是进了菜市。”
  宋璇问道,“要不要让他们停下?”
  赵羲姮也笑着回道,“别管着他们,这样挺好的。”
  她看向下首,就连沈都安那样腼腆的人,都难得活泼起来。
  “他们将来都是要一起共事的。”赵羲姮摇摇头,笑容明媚,“说共事也不准确,是要一起帮卫澧打天下的,平州就一个小小的班底子,将来若是越来越大,他们说不准就是第一批文臣,等到时候功成名就了回想起来,想必感慨颇多。”
  “他们现在其乐融融,也不知道将来其中哪些人还在,哪些人不在,哪些人又与哪些人决裂。”赵羲姮叹口气,觉得自己怀孕之后,感慨也变多了。
  宋璇听完赵羲姮这么说,忍不住将目光再次投下去,看着qing长那些眼睛里都在发着光的人,一时间百般感触涌上心头,又热又烫。
  平州这小小的一块儿地方,她生长的地方,与以前相比,大不一样了。
  它不止是一块儿州那么简单,而是初具朝廷的骨架了。
  正感叹着,一个侍卫从侧跃上来,小声在小桃身边耳语一番,小桃神色一凝,低声道给了赵羲姮听。
  “那就将人带上来吧。”赵羲姮听完之后,神色也不悦起来,“正好当着大家的面,光明正大都讲明白,其中若是有什么冤屈,也别委屈了谁。”
  侍卫低头应下,又连忙小跑出去,不久后,一个中年男人几乎是扑跪在大殿上。
  他身着青衫,头戴纶巾,是书生打扮,下巴和唇上蓄着胡须。
  “草民有事禀告!”他声音尖利,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热络的场面一瞬间安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那些举子纷纷将目光投向那地上跪着的中年人。
  中年男人见此景状,不由得更激动起来,浑身发抖,脸上涨红。
  赵羲姮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青衣书生义愤填膺,拱手道,“小人是本次科考中的第二十一名李景显,按照这次考试的规矩,本该回到原籍,在当地郡府就任小吏。”
  他喘口气继续道,“但小人本该是第二十名,因为此次科举中,有人一路蒙蔽考官,跨入了前二十人的行列中。小人左思右想,觉得冤屈,于是特来揭发。”
  “是有人舞弊?”
  那二十个举子面面相觑,忍不住小声议论。
  李景显隐隐听到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情的声音,并且每个人的语气中都带着浓浓的不屑和鄙夷,他忍不住松口气,得意起来,“这个欺上瞒下之人,就是本次的第一名孙昭逊!”
  倒吸凉气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众人俱是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怎么可能是孙昭逊?
  孙昭逊可是从乡里就一直一路榜首啊!他若是舞弊的话,是怎么能做到次次万无一失而不被发现的?
  赵羲姮将目光投向本次的榜首孙昭逊,只见他清秀的脸蛋绯红,狠狠咬着牙关,眼睛瞪大,手紧握成拳落在膝上,整个人都紧绷到了极致。
  “李景显,说话要讲证据,你是如何知道孙兄舞弊的?你又有什么证据?”但这些举子好歹都是过五关斩六将一层一层筛选出来的,没有被三言两语就扰动了心弦,有人站出来率先发问。
  第二十名和第二十一名的差距可大了去了,意味着你是能留在不咸于主公面前就任,还是被放归郡中,由郡守或县长安排差事,这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若是被放归郡中,那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晋升。
  因此难保这李景显是为了挤掉一个人,自己留在不咸就任编造谎话。
  “我何时说过他舞弊!我说的不是舞弊!”李景显面容狰狞扭曲起来,“我说得是他欺上瞒下,伪造身份!”
  “原本我今日就要走了,结果在中午退房之时,竟然意外得知,我们这次的榜首孙昭逊,竟然是个女子!”
  他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这远比舞弊来得更为刺激。
  第100章 想吃官饭?
  大周不是没有过女子为官的先例,最后一个外朝女官是在八九年前,在朝中担任谏官,那时候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对女子的束缚也不多。
  后来顺和帝登基,实行新政,复兴儒学,将三纲五常那一套东西又重新捡起并且加固了,把人的嘴和言行都束缚起来,以达到集中皇权的目的。
  逐渐的,她虽占着言官的位置,却形同透明,于是其愤然辞官归隐,不过半年便因忧思过度而病逝。
  四年前倒是也有个女子做男人装扮,考中了进士。但被人以伤风败俗,不守妇道,牝鸡司晨为理由弹劾,最后顺和帝将她发落,游街示众,算是变相警示天下女子安分守己,不要肖想与男人并肩。
  那女子随后投缳,自此以后,女子不能参加科考,就成了众人心中约定俗成的规矩。
  所有人将目光定格在孙昭逊身上,只见她的身体已经紧绷到极致了,脊背与肩胛绷成了两条垂直交叉的线,贴着衣衫,透出纤细的骨骼线条,又像是只誓死不低头的天鹅。
  她猝然跪下,微微低着头,并不说话,垂落的发丝贴在两颊上,能看见后槽牙已经咬紧,腮帮子微微鼓起。
  李景显瞥她一眼,继续说道,“小人并不欲将一弱女子逼上绝境,小人家中也有幼妹,家慈自幼教导她要温婉恭顺,勤俭持家,只希望孙娘子今后,也能做个贤妻良母,而不是想着与男子相争,毕竟这世道,还是男子主宰的……”
  “我不是弱女子。”孙昭逊掷地有声打断他,带着颤音,像是从灵魂里发出的呐喊,她终于将头抬起来,看向上首的赵羲姮,冲她磕了个头,“小人虽是女子,却自认不弱。小人不需要男人的怜惜爱惜,只希望有错如男子般同罚,有功与男子般同赏。”
  李景显脸上冒出的油汗,在烛光下微微反着光,他用袖子摸了把,略有些气急败坏,“女人怎么可能与男人一样?”
  “女人就是与男人一样!你难道不是母亲生养的?还是说你有爹生没娘养,所以才对女子如此仇视?”孙昭逊定定看着他。
  李景显方才还顾忌着上首坐着的赵羲姮也是女子,言辞不敢过于激烈,但被孙昭逊一番言论激的乱了心神,开始叫起来,“天下女子,无不是要依附男人的,男人生来就比女人要高贵些,不然为什么孩子要随男人姓?女人为什么又要嫁到夫家去?给你们口饭吃就要平等?可笑!
  若是将来哪一天男人能生孩子了,你们女人压根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女人也并不适合做官,她们心胸狭隘,只拘泥于小情小爱,不如男子见识广博,能纵观大局。”
  这话未免过激些了,周围的人家中无不是有父母姊妹的,听闻李景显的言论后,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赵羲姮心里有股子火蹭的一下冒了出来,但还是强行克制着,面不改色,看他继续说下去。
  孙昭逊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碎了,但又嫌看他一眼都脏污,只将目光别过去。
  她原本还能据理力争,但此人连这种极端言论都能说出来,想必思想已经歪曲到极致,不是什么好东西,与他争辩,都嫌费口水。
  见孙昭逊不出声了,李景显觉得一定是自己说得对了,才让她无法辩驳,于是松了口气,声音愈发高亢起来,甚至还张罗着周围的人,问,“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围众人也纷纷将头转过去。
  李景显于是将目光投向赵羲姮,“夫人,您既然能成为主公的夫人,又是位公主,那就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想必您也觉得女子该温婉贤惠,好好居家过日子对不对?”
  赵羲姮没接她的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下面众人,“你们呢?你们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小人等觉得有些偏激了,自古先人都强调阴阳调和,男女共同构成了人。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连道与万物都要和谐相处,何况是男女,因此哪能轻而易举说出这种话呢?”其中一人站出来,拱手道。
  其余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人觉得,这位李景显郎君,不像是读过太多书的人,读书使人明智通达,他言论如此偏激,实在不妥。”
  李景显被辩斥,脸上挂不住,因而愤道,“我现在说的是孙昭逊她欺上瞒下,身为女子却参加科举之事!你们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布告中明明写道:凡年满十五周岁,德才兼备,有意于仕途之人,皆可参加本次科举。并未强调男女,我今年二十,自认德行无亏,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又于仕途有意,为何我就不能参加?”话题既然又被扯回来,孙昭逊便顺势道。
  “上个如你一般想的女人,坟头草都三米高了!”李景显得意怼道。
  殿上余下那十九个学子与孙昭逊是同届考生,又见她才华横溢,虽是女子,却忍不住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委实不忍她落得个凄惨下场,于是纷纷跪下。
  沈都安紧张的结结巴巴,却还是道,“法未明言女子不得参加科举,且多年前有女子为官先例。”
  他算是其中分量最重的一个人了,前二十名举子中,现如今唯有他得了封受。
  “法律只规定了刑罚,但仍有公序良俗不记入法中,难道就不需要遵守了吗?”李景显抬得一手好杠。
  “女子参加科举,难道就是违背道德,需要谴责的行为了吗?”
  ……
  赵羲姮看大多数人虽没明说到底支不支持女子参加科举,但他们都看不惯李景显轻视女子的态度,这让她心里略微舒坦了些,可见自己眼光还是不差的,选出来的这二十个人都不错。
  眼见吵的差不多了,所有人的立场都明确了。
  “将这次科举在乡中张的榜拿来一份。”赵羲姮吩咐道。
  不久,宋璇拿了份布告来,大声同他们念道,“今兹凡年满十五周岁,德才兼备,且有意于仕途之人,皆可参加本次科举。”
  “所以,我平州的布告中,并未说女子不得参加科举,只要求参加科举的是个人,难道女子就不是人了吗?”赵羲姮垂眸,淡淡瞥向李景显,“你方才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我十分不喜欢。”
  赵羲姮一开口,便是将事情定死了,孙昭逊像是脱力一般,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
  “你口口声声瞧不起女子,不是照样要向我跪拜?恭恭敬敬的对待我吗?你不过就是欺软怕硬罢了。
  礼教将女子束缚在内院,大多都不能读书,时间久了,一些人只能依附于她们的丈夫,地位也因此不如男人高。平州女子地位高些,能与男子一般劳作贸易,很大一部分因为恶劣气候条件和礼教不盛行。
  你也许生长在礼教盛行的地方,享受惯了身为男人带来的福利,你可以稳稳地压榨你的母亲姊妹。
  但是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女子,你觉得她原本是与你同一阶层的,甚至你可以压她一头,但她却将要反把你压制住,于是你恨不得把她拽下来,踩在泥里。”
  李景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
  “你别说话了,刚才我已经听够了,也容忍你许久了。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蹦来跳去,是给自己挑坟呢?别忘了我也是女子,我不是你娘,捧着你惯着你,你当着我的面儿贬低女子,和当着孩子面儿骂娘有什么差别?”赵羲姮摆摆手。
  “孙昭逊身为女子,能在不公平的教育环境下次次名列第一,说明她的天资与勤奋远远超过男子许多,你还因为性别而瞧不起她?你算老几你还敢瞧不起她?你考第一了吗就敢瞧不起她?”
  孙昭逊肩膀耷拉着,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却无暇擦去,只任由它们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个小水洼。
  其余举子也是抿着唇,略有羞愧。
  贵族子弟反思,自己可以说是受到了最好的教育,却只学成这个熊样,要是孙昭逊生在他们家,说不定成就更甚呢。
  有些寒门子弟觉得,自己总想着与贵族子弟所受的教育有差距,心有不甘,但孙昭逊身为女子,受到的打压更大,她都能名列榜首,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抱怨?今后应该多往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将原因归咎于外部。
  “我一直想在不咸开办个女学,如今钱有了,先生有了,还缺些做杂役的,我看你就很不错,好歹开在不咸的女学也是官学,你在女学中做杂役,也是吃官家饭,是个体面差事,不是想留在不咸吗?给你个机会。”赵羲姮略一思索,拍手道。
  她觉得此举甚好,甚至相当体贴,“孙昭逊,往后你便是女学的山长了,我把这个李景显,配给你的学院做杂役,不要让他离学生们太近,我怕他荼毒了年轻小娘子。”
  李景显大惊失色,要他做杂役?还是在孙昭逊手下?这还不如在郡中做个小吏呢!
  “我不服,我要见主公!”他厉声尖叫起来。
  “你确定要找主公?”赵羲姮语气中充满了疑问,“主公忙着打仗没空见你,平州现在我说了算。”
  卫澧一向都听她的,她说什么是什么,他才不会反驳。李景显要是非找卫澧主持公道的话,估摸着卫澧会嫌他烦死,还不如她的处罚来得人道呢,八成死无全尸,曝尸荒野。
  第101章 五十个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