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节
  苏樱桃的办公室本身不大,但她又问宋言审请了一个仓库,专门用来存放这些东西。
  东西多起来,大家就得忙起来了。
  保琴琴算账,给附近的村民们发东西,小孙带着汤姆,珍妮,以及厂里比如张兵兵,张冬冬,徐冲冲这些孩子们,则每天忙碌着清点苏樱桃换回来的土特产,把它们清理装箱,分类整理好。
  这不,这一天汤姆正忙着呢,就听见上面小孙的声音:“你他妈的,这里面又是老鼠屎,又是蘑菇,又是杂草叶子的,哪儿来的小屁孩子儿,背着你的袋子,赶紧给我滚。”
  “是你们自己贴的大字报,说收这些东西,别人都换了手套和布,为啥我们换不来,你们是看我们小,想欺负我们吧”一个孩子正在大声嚷嚷着。
  汤姆从仓库里出来,就见自己最讨厌的那个金有,背着一个大尼龙袋子,梗着脖子,正在跟小孙吵吵。
  “好啊,金有,你个王八蛋,居然敢来我们秦工,咱俩打一架。”汤姆立刻跳了起来,因为他的个头,比人家要矮,得跳起来才有气势。
  金有把尼龙袋砸在地上,转身就要走:“你们这帮骗子,专欺负我们小孩子。”
  这种孩子,从小就在社会边缘,今天偷,明天抢,等长大一点,有了体力,能打得过大人,就会去犯事行凶了,而苏樱桃在梦里,曾经是他们的大嫂呢。
  苏樱桃听见吵声,立刻赶了出来,一看是金有来了,而且小孙还扬着手准备打人,立刻喊了小孙一声:“小孙,住手。”
  “主任,这些孩子们闹着玩儿咱们呢,你看看他们送来的东西,根本不能收。”小孙说。
  苏樱桃低头看了一下洒在地上的东西,里面又是烂树叶子,又是蘑菇,又是木耳的,沉吟了一下,对金有说:“小朋友,你们这些东西确实挺脏的,要不你们蹲在这儿捡一捡,把蘑菇和木耳这些东西分类开,挑出好的,扔了坏的,咱们称斤来算,你们要手套,我就给手套,要钱,我就给钱。”
  “你真的会给我们钱?”金有的眼睛亮了,立刻说:“我们现在就捡。”
  “捡吧。”苏樱桃说:“一斤木耳,只要是摘的干干净净的,我就给你五毛钱,这价格可不低吧?”
  汤姆心说,一斤木耳居然要五毛钱?
  这帮孩子天天冒着被电打的风险剪电线,扒电线,身上似乎从来没有过钱,捡点木耳就能换钱,汤姆要是他们,都乐意。他觉得,这帮孩子肯定乐意。
  果不其然,一帮孩子蹲到地上,利利索索的就开始捡木耳了。
  捡了好半天,一大袋子干木耳,也不过总共三斤,但是这帮孩子一下子就拿到了一块五毛钱。
  “走吧,咱们今天去吃国营饭店。”金有振臂一呼说。
  “要国营饭店,我还要一大碗炒面片。”另一个孩子说。
  汤姆站在原地,愣了老半天,才说:“婶婶,我觉得他们明天还会来的。你可真棒,咱们整天收山货,就是为了让他们来卖山货,对不对,他们收山货能赚钱,就不会犯罪啦!”
  是吗,是也不是。
  孩子毕竟还小,收山货能卖点钱,他们就不会继续走歪路,也算能被这个社会渐渐接受,苏樱桃还得慢慢想办法,让这些孩子们有书读,但这只是其一。
  她在秦州,把农业已经搞的差不多了,有苏野在,有那些专家做好规划,有好种粮,整个秦州的农业产量就能起来。
  而现在已经是1971年了,而她呢,生完孩子,受邓妈妈的邀请,就得去趟首都。
  趁着这个机会,她觉得自己也该搞活一下秦州的经济了,早点搞活经济,说不定社会会开放的更早呢。
  收山货只是她为了搞活经济准备的热身活动,她后续,还要搞一系列的事情呢。
  汤姆还小,想不到这么复杂,这些事情她就不告诉他了。
  现在也没个准确的预产期规划,但苏樱桃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应该是快要生了。而最近呢,因为金芯电缆的原因,邓博士一直在工作间里忙碌。
  而就在金有这帮孩子跑到秦工来,经常送来山货之后,苏樱桃和博士暗中观察,就发现,褚岩啊,吴晓歌啊,博士工作间别的男同志们见那帮孩子,经常会跟他们打闹一下,但是特别默契的,毛靖从来不跟那帮孩子聊天。
  而且只要那些孩子来,毛靖几乎不出工作间。他一直在格外留意的,躲着跟那些孩子们照面的机会。
  这样连着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天,破天荒的,博士居然把毛靖请到家里来做客了。
  当然,毛靖上门,依然彬彬有礼的,而且进门就喊苏樱桃叫姐:“姐,好久也没上门看过你,我给你带了一罐奶粉。”
  “谢谢,坐下。”苏樱桃笑着说。
  博士给苏樱桃递了个眼色,苏樱桃就估计,博士还是想让她旁敲侧击着问一下毛靖,毕竟博士带一个学生不容易,耗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培养了那么久,好容易培养成人材,他不希望他走歪路。
  如果毛靖现在能坦白,不论他是为什么偷电缆,苏樱桃觉得,看在毛小英的份上,博士都会原谅他。
  “小毛,最近生活困难吗,要是缺钱,就跟我们说。”苏樱桃于是说。
  一个人犯罪,无外乎是钱,或者情。
  毛靖摆了摆手,笑着说:“刚提完工资,我现在一个月有78,姐,钱够花的。”
  “那感情方面呢,这几年你就没给自己谈个对象?”邓昆仑又问。
  毛靖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还是准备以事业为主,目前不谈感情。”
  这一点他就是在装了,装的就好像自己真的完全不想谈感情一样。
  邓昆仑又深吸了口气,对毛靖说:“你知道的,我对你们全都一视同仁,拿你们当孩子一样,有什么困难一定跟我说。”
  毛靖笑了笑:“博士,我真的没什么困难,现在这种状态挺理想的,我也特别感谢你,一直对我那么照顾。”
  “对了,咱们内蒙分厂要是成立一个新的工作间,我派你过去,行不行?”邓昆仑又问。
  毛靖一下就坐正了:“吴晓歌的资历比我老,应该是他先去吧。”
  邓昆仑沉吟了一下:“总之,我先考虑吧,你们都好好努力一下,到时候谁工作干的更好,我就让谁去。”
  这算是一个很大的诱饵了吧,但毛靖依然笑嘻嘻的,可是最终依然没有吐口,礼貌的做了个客,又跟博士回忆了几句他姐毛小英生前的事情,谈了点家里的情况,这才又笑眯眯的走了。
  要说毛靖是间谍吧,那当然不可能,他和毛小英的家世都足够清白。
  要不然组织不可能给博士推荐毛小英,毛靖也不可能进工作间。
  但是他在感情上也不提要求,工作上,薪酬上也没有任何问题,这都一个多月了,博士多方观察,也没见他跟谁联络,那他为什么要干那么大的事情?
  不说邓昆仑想不通,就连在梦里可谓阅了一遍人生的苏樱桃,也想不通。
  只为了感情,毛靖至于冒那么大的险吗?
  这天晚上,苏樱桃刚躺下,正在加班的邓昆仑突然来了,一把推开门,就说:“小苏,你大概又得帮我点忙了。”
  下意识的,苏樱桃觉得,是不是毛靖要偷电缆的事情,有个准确的眉目了。
  今年过年早,现在是2月底,也才刚刚过完年。
  苏樱桃于是翻坐了起来,问邓昆仑:“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么着急的?”
  “你下来再说吧。”邓昆仑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然后说:“这件事情,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带着苏樱桃,去的是自己在楼上的办公室,而且在门口,邓昆仑先停了下来,然后说:“秦露那个女孩子,本质上不坏,而且工作干的特别好,她是个人材,所以她今天犯的错误只有咱们俩知道,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好吗?”
  苏樱桃明白了,秦露是个重刑犯,她在秦工的活动区域,按理来说就只能在博士的工作间里,就连上厕所,都应该要回到秦城监狱才能上,但今天,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居然跑到博士的办公室里来了。
  是,秦露是个从美国回来的女孩子,据说回来的时候,也才20出头,在牢里呆了四年,今年才24岁。
  而现在,博士的工作间里有一部分的男孩子,在为了她争风吃醋。
  但是显而易见,她真正喜欢的,是博士这个导师。
  她今天晚上跑到博士办公室,该不会是来向博士示好的吧。
  邓昆仑深吸了口气,看左右没人,就把门给打开了,苏樱桃抬头一看,果然,秦露就在里面。
  不过就在苏樱桃出现的那一刻,秦露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立刻站了起来,就说了一句:“邓博士,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好意,但没必要找你的妻子来吧,你这是想让她侮辱我吗。”
  邓昆仑看苏樱桃愣着,解释说:“秦露今天晚上借着加班留了下来,结果一个人悄悄跑出工作间,到办公大楼来找我了,还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讲给我听,但她是学生,我是老师,对于她这种犯错误的行为,我深表憎恨,我的妻子眼看临产,她作为学生,三更半夜到我的办公室来谈事情,这不仅是法律上的犯罪,更是道德上的不检点,小苏,你来问她吧,看她想说什么。”
  导师的妻子正在临产,作为工作间的学生,秦露三更半夜跑到导师的办公室里来谈事情,不论是任何事情,确实于法律上,于道德上都是犯了严重的错误。
  好吧,看在博士对此有觉悟的份上,不是偏袒自己的丈夫,苏樱桃打算原谅邓昆仑。
  当然,她这几年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再艰难的时候,也没跟邓昆仑红过脸,也恰恰是因为,他这种不论在道德方面,还是在工作中,不仅仅有过人的智慧,而且一直谨守着一种东方式的,古老传统中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清高和严厉的,某种美好品德的原因。
  倒不是说他有多爱她,或者某一个女人。
  邓昆仑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工作,但同时,他看待一个人,不论是男是女,他在对方色相上的停留,远远不及工作能力更重要。
  看得出来,因为秦露今天犯了错误,他很生气,气到甚至语无伦次。
  更多的应该是痛惜,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他替她争取到了来秦城监狱的机会,还让她在服刑的情况下能够在工作间里工作,学习。
  这都是无价的资本。
  等她将来出狱,她将会成为一个于国家来说特别重要的人材。
  可是她居然昏了头,三更半夜脱岗,在秦工的办公楼里逛来逛去,这要叫监狱知道,至少得多加她三年的刑期,而且她将永远没有机会再来秦工工作。
  且不说这个,苏樱桃看秦露一直噙着冷笑,于是说:“说说吧,你这么晚来找博士,到底想跟他谈些什么?”
  “我不想说,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你们是想举报我,还是想怎么样,全随你们的便。”秦露坐回了椅子上,突然抬起头,对着苏樱桃就说了句:“中国古语里有句话,叫恨不相逢未嫁时。婚姻和爱情之间,真正道德高尚的人即使不爱,也会坚守婚姻。这,就是我对今天这个局面的理解。”
  邓昆仑皱着眉头,显然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话。
  但苏樱桃是个女同志,她很明白,这小丫头的意思是,自己只是跟邓昆仑结婚比较早,而这个男人心里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很高,所以才不会放胆去爱她。
  要是他和她相逢在未嫁时,他肯定会爱上她,而不是苏樱桃。
  这可简直是,小姑娘因为淫秽照片而入狱,这个社会的残酷,应该已经给她上了很现实的一课了。
  她却连最基本的社会法则都没有搞懂。
  看来,苏樱桃是得给她好好上一课了。
  “秦露同志,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你是博士的学生,他耐心的教导你,是希望你能在工作上向他学习,尽可能多的学习他传授给你的知识。在你想来,他是因为先跟我结婚了,才不会理会你抛给他的橄榄枝。但我觉得相比于此,他更生气的是他每天辛辛苦苦,在教你很多东西,而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讨好他。这样的女性他曾经认识一个,名字叫kate,你应该也认识。”
  苏樱桃顿了顿,又说:“kate在生物学方面也很优秀,表现的甚至比你更好,但博士现在提起她,说的最多的是对她的惋惜,因为你们浪费了他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一个人短短在世几十年,有多少精力和时间能用来浪费?假设七十年的寿命,前三十年都要用来学习,后二十年你将老去,百病缠身,你算算,一个人真正能用在工作上的有多少年?而你现在占着的,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工作机会。外面有多少资历,学识比你更加优秀的同志们,还在戈壁滩上种树,你占着位置,却只想着跟你的导师谈情说爱,这就是你的工作觉悟?”
  邓昆仑在面对女同志的时候,向来嘴拙。
  而且他生气的,确实是秦露浪费了他大把的心血,到头来,为了所谓的爱情不管不顾,甚至不惜自己要被判重刑。
  一个学生一旦这么做了,邓昆仑不就白培养她了吗?
  他希望自己付出的所有时间都在对的人身上,为此,他甚至在妻子整个孕期,都很少陪着她。
  可这些年青人完全不理解他,那么的任性,把自己当个玩笑在开。
  甚至不顾,她这么一冒险,万一给人知道,得牵连整座秦城监狱,甚至整个红岩军区。
  秦露愣了好半天,抿着唇,似哭不哭,但就是不说话。
  “你要没什么话说,现在就回工作间,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你以后还能在博士的工作间工作,但你要是有什么话要说,秦露,害自己,也别害了邓昆仑和红岩军方,秦城监狱,乃至整个公安部。因为你半夜私自跑出来,这叫外面的人知道,整个红岩军方和公安系统,会有几百人被撸职,进监狱。”苏樱桃顿了顿,又说:“你这份爱太沉重,太可怕,我估计博士受不起。”
  秦露憋了很久,才说:“我只能说,小心金芯电缆吧,别的我不想多说。”
  果然是金芯电缆。
  苏樱桃于是又是一声冷笑:“你觉得金芯电缆出了事情,跟你无关?小姑娘,金芯电缆一旦出了事,计划中的五颗卫星就无法正常发射,你以为只是延后工期,重新造电缆那么简单的事,不是那样的。这个国家的革命派,一直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博士的工作间,盯着你们这帮□□,电缆一旦丢失,到时候革命派会卷土重来,甚至把革命闹进博士的工作间,你以为已经过去的武斗也将会重新降临到你们身上,在戈壁滩上,你们受过什么样的苦,在这个工作间里,还得重新受一遍。”
  苏樱桃顿了顿,又说:“小姑娘,爱情是特别昂贵的东西,我从来没奢望过爱情,即使在邓昆仑身上。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年月寻找爱情就等于是在找死。你是找过一次死的,还想找死,随便你吧,没人管你,因为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别人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