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舍20
  干诊赵主任才回到病房, 干诊科护士长就递给他一张名单。并朝他抱怨道:“主任,你上哪儿逛荡去了,你看看这一下午的, 都有多少人找过你了。我这什么也不干,就专门给你接电话了。”
  赵主任笑着接过名单, 上下扫了一遍, 他甚至没问护士长这些人找自己是不是有说为什么事儿的。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找自己是要干什么。从把那张支票交到财务处,他就知道少不了会有人要来找自己的。
  当然了, 除了陈文强的那档子事儿自己得主动出头,至于别人嘛,那就得先等等了。不然既显不出那个科研基金的难申请,也显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护士长看他笑嘻嘻地不言不语就往外走,缀在他后面叮嘱他一句:“主任,普外梁主任说你不赶紧给他回电话, 他今晚去你家吃饭睡觉啊。”
  “这老家伙!我该他的啊。”赵主任笑着嗔怪了一句。说是说, 他还是立即回头拿起电话,打去普外科的护士办公室。
  “喂,我干诊老赵。你们主任呢, 让他听电话。”赵主任粗着嗓子, 气势拿捏得很到位。
  话筒里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我们主任在主任办公室呢。你打那边去了。”
  接电话的小护士声音软嗲嗲的,挺好听的,这让婉拒的赵主任心里舒服了不少。他把那名单折了几折, 塞进自己白大衣左上口袋里。然后跟护士长交代一声,便回去自己的主任办公室。
  他进门第一件事儿, 就是给梁主任拨电话。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不能为这事儿留下嫌隙。
  “老梁啊, 我老赵。”赵主任笑眯眯地开玩笑。“我才从老胡那儿回来。我说你今儿个怎么没在护士办公室赏花、跟你的大外孙女们说笑话啊?”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人家都要画体温、准备交班了。我这时候过去聊天, 不是讨人嫌么。”梁主任语气里的自得、训斥赵主任没有眼力见的直白,扑面兜向赵主任。
  “哎呦,你可真聪明哎,跟你孙子一样。”赵主任惯例跟梁主任先胡扯。但东拉西扯后,就是不问他找自己是什么事儿。
  果然几句话之后,梁主任憋不住问起那个科研基金申请的事儿。
  赵主任收起了笑容,很招人烦地直接回答:“老梁,我这就是跟你说话,换个人我都不搭理他。像老陈的那书,能加我的名字,我在里面搭多少人情都值得。帮别人申请基金,我能落到什么好?我缺那人情的仨瓜两枣吗?”
  梁主任的呼吸不由得就变重了,笑弥勒的他收敛起三分笑意。他把听筒移开了耳朵,当他就要放下电话时,但话筒里又传来赵主任的声音。
  “老梁啊,你上回说的谢逊那个腹腔镜项目,你要给他申请这个科研基金,那个,我今天给你要了一份申请表格回来了。你们普外的这个项目,那是东三省的第一份,你让医教处的章处长去跑。咱们有官盐没必要贩私盐。你说是不是?”
  梁主任的笑容又浮现了。他笑嘻嘻地谢过赵主任:“嗯嗯,你说的对。我这就让谢逊上你那儿取表格。谢谢你啊,老赵。”
  赵主任满意地撂下电话。哼着小曲,把抽屉里早就准备好的申请表找出来,珍重、郑重地放在办公桌桌面上,小心地用已经不算胖的手指,慢慢抚平上面的压痕。
  谢逊啊,值得自己给他领表格,但自己不能给他跑这个基金。这个分寸,相信老梁能给谢逊解释明白。
  *
  普外的主任办公室,只有梁主任和谢逊在。俩人面前都摊开了厚厚的解剖图谱。他们要根据国家规定的实习大纲,把普外的实习内容,像李敏整理的那个讲义一般,弄出来个普外科的专册来。
  “小谢啊,干诊赵主任给你领了申请表回来,你过去他办公室拿一下。”梁主任吩咐谢逊。
  “好。”谢逊立即合上解剖图册。待把书锁好,他捏着手里的那一串钥匙,突然没什么底气地压低声音对梁主任说:“主任,我觉得那个腹腔镜的病例数,嗯,我做得还太少太少了,不像陈院长的烟雾病,已经在全国领先了。嗯,我是说腹腔镜可能、未必能申请到科研基金。”
  “你的腹腔镜不用跟老陈前年就开展的烟雾病研究比较。而且你这个腹腔镜的项目,与已经开展了多少例数也没关。你那是东北三省的第一份。那基金不就是为扶持咱们省的临床新项目设立的嘛。你先把表格填了。”
  梁主任看谢逊迟疑不动,他似乎有点儿不耐烦了,但还是把里面的关窍给他解释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们不能要老赵替咱们跑。除了咱们普外科未必就联系不到省厅负责专项基金审批的人之外,你这是咱们省院的新项目,该着医院出头,该着院长办公会议做决定,让省院的科技处章处长去办,不然省院养着他干嘛。他出头是公事公办,不需要你我额外搭人情。”
  梁主任说一句,谢逊就点下头。等他说完话,他就撵谢逊:“赶紧去把表格拿回来。不管用不用赵主任帮忙,他不说这件事儿,咱们天天闷在病房里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基金。你记得跟老赵说话客气点儿。”
  “是。”谢逊秒懂梁主任的意思。
  赵主任帮忙领了申请表格,自己当然要去表谢意的。至于后面赵主任不帮着跑腹腔镜的申请,或者是自己这面另外找着了人办,说出去也很正常——那又不是赵主任亲自负责的项目,怎么可能哪一个申请都经他的手呢。
  *
  陈文强从icu回到11楼,拿出赵主任给自己的手提包,想到自己昨晚没回家看老父亲,明晚还要值夜班,他就给舒院长打电话。
  “老舒,我忙完了,咱们现在走啊。”
  “好。那你就直接去车库吧,我给老楚和小尹打电话。小张知道我们今天要回去的。”
  舒院长等人还比陈文强先到的车库。
  小尹看他过来,就问:“你科里都安排好了?”
  “嗯。安排好了。”
  舒院长告诉他说:“刘红的调动差不多办妥了。”
  陈文强诧异:“怎么这么快!我刚才在icu,才听洪主任说过病生教研室同意放人了。”
  舒院长笑笑说:“大概是医大有什么人不愿意刘红留在病生教研室吧。我电话找他们管人事的校长略问了一下,那边马上就答复我同意调档。我让人下午往医大跑了一趟,把刘红的档案取来我们省院了。嗯,下周去人帮着刘红把手续办妥了。”
  陈文强只来得及点头,就跟着舒院长一起上车了。
  小张是舒院长惯用的司机。多少年来,他的嘴巴都紧得跟蚌壳一样。且舒院长考虑到陈文强那科研基金的事儿,这会儿该传遍全院了,就对陈文强说:“老陈,我看了老赵申报科研基金的立项名称是烟雾病。上面批给你的钱,除了出你的那本书,还剩了几万块在财务处,这样你去年递交的申请报告,那几样显微器械可以买了。”
  陈文强愣了一下说:“就那几万块钱,够买什么的啊。”
  “总好过没有,你一样也没法买的。”舒院长笑。
  陈文强讶然,他就没想通自己要的器械,平时工作也要用的,怎么就得用科研基金的专项款去购买呢?
  “院里没钱了。”舒院长笑着给他解释。然后又提醒他说:“你要不买的话,我就拿去还贷款了啊。”
  “你先拿去吧,也就那么几万块。顶不了什么大用的。”陈文强说着话,就把手里的公文包抱在怀里,阖上眼睛开始养神。
  小尹看那手提包陌生,就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陈文强一下。问:“老陈,你那包里是什么?抱得那么紧,你可别告诉我是一包钱啊。”
  陈文强张开不大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晃晃手提包说:“真的是钱。这一包全是钱。”
  小尹将信将疑,老楚隔着小尹说:“你信他。要都是钱的的话,他今天做的那个手术,那患者家属得换成一块钱的钢镚,才能有这么一包。”
  舒院长回头看看陈文强手里晃悠的公文包,笑斥他说:“老陈,你越来越没个轻重了。幸好是小张开车,他一向有分寸的。”
  司机小张面无表情,好像是聋了一样,没听见车里面几个人的对话。
  陈文强被舒院长说得讪讪的,他把手提包往脚上一搁,双手抱肘又眯缝起眼睛。小尹和老楚相视笑笑。
  老楚就说:“小尹,那包里要真的是钱,老陈他得一直抱着,怎么老舒一说他就扔脚底下了。”
  小尹则笑着回答:“老陈这几天啊,说话总是没撇。这又是拿我寻开心呢。老楚啊,你看我是那么爱钱的人吗?”
  老楚接着小尹的话开玩笑:“我看像。老舒,你看呢?”
  陈文强张开眼睛看一眼妻子,又立即闭上眼睛。夕阳从后车窗照进车里,照在陈文强他们仨的脑袋上。回头看陈文强的舒院长微眯了下眼睛,觉得陈文强在光影里的脑袋招着一圈金光。
  坐在他边上的小尹也是由同样的金光笼罩着。
  舒院长立即把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老楚哈哈大笑,小尹也跟着笑起来。
  小尹侧脸看看丈夫说:“老陈,你看老舒他啊,他是想钱想疯了。太阳光照到的颜色,他就能联想到金子。”
  这回连司机小张都弯弯了嘴角。
  *
  虽然过了下班时间,但路上的车还是很多的,开开停停用了一个多小时,小张才把车开到了翰林府那儿,四人在胡同口下车。
  陈文强就对小张说:“我明天有手术,还得麻烦你早点儿过来接我。”
  “像今天的这个点儿到这儿等你,可以吗?”小张想确定一下。
  “嗯,可以。就今天这个点儿吧。”
  今天早上是6点半就到了陈家胡同口的。
  小张答应一声开车回省院。心说陈院长这要是住在宿舍区,早上7点半从家去医院就来得及。他更同情楚主任,每天陪着舒院长来回地折腾。这养子媳妇做到这个份上可真不容易。又不是尹主任,是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四人鱼贯进了院子,见舒玥和陈鸿雁陪老爷子站在廊下说话,陈鸿宇拿着喷壶往院子里洒水。
  等大家伙跟老爷子打过招呼、孩子也跟大人打过招呼后,陈文强问道:“爸,今晚在院子里吃饭?”
  “嗯。小宇说这天在院里吃饭比屋子里凉快。你们去洗手吧。”
  “好。”陈文强把手提包送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出来洗手。等他再回到院子里,饭桌子已经摆好了,板凳也围着饭桌子摆了一圈。仨孩子在帮着保姆挑面条。
  晚上是手擀面,在凉开水里捞过的。炸酱没有昨晚的那么辣,味道也还算可以。但两闺女别出心裁地弄了一小盆稀释的“白醋”。
  “爷爷,这面里加点儿白醋,你尝尝像不像朝鲜冷面。”陈鸿宇端着小盆,热情地往每个人的面碗里添一勺“白醋液”。
  “我还加了一大匙的白砂糖。酸酸甜甜的,是不是很好吃?”小雁儿表功。
  “嗯嗯,好吃。我闺女做什么都好吃。”陈文强立即支持女儿。
  “我和小玥姐特意去问的冷面馆的老板。他说要是加点儿鲜榨梨汁更好吃。爸,你吃出来梨汁的味道没?”陈鸿雁说完话朝舒玥眨眼。
  当儿子的抢在他爸爸说尝到梨汁味道前,赶紧招呼舒玥:“小玥,你把那梨汁拿过来。那老板说现加的梨汁好吃。”
  自己这妹妹呀,没事儿就喜欢捉弄老爸一下。
  老爷子把面碗捧起来,领头接受孙子孙女勾兑的朝鲜冷面汤汁。舒院长看着老爷子吃了半碗面条后,笑赞今晚的面条别有风味,是他从来没有吃过的。
  陈文强也点头附和,说今晚的面条特别好吃。
  小尹看着中国传统的炸酱面,被添加了异国的风味,与老楚对视一眼,俩人默契地只吃面不说话。难为几个孩子,变着法地想哄爷爷多吃点儿。也难为老舒和老陈,这么奇怪的味道也能说好吃。
  *
  妇产科李主任家里,陈丽萍不再是平时在产科的盛气凌人模样。她略侧脸不与李主任对视,她不想让李主任看到自己哭过的眼睛。
  她过来李主任家,是想跟李主任请假,她想休息几天。
  “主任,我这两天的状态不好,我怕在班上出事儿。你放心,在苏颖去南方前,我肯定会回来上班的。”
  李主任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虽然为难还是答应她了。然后问她道:“小陈,那你们产一那组,你准备让谁帮你先看着呢?”
  陈丽萍沉吟了一下说:“让小万吧。她是77年医士班毕业的,前几年也把自学大专考下来了。不过,主任,你有空儿没空儿的,你也得多过去看看了。小万那人心软、性格也软乎,别到时候她被人辖住了。我怕、我怕耽误了事儿。咱们科出事儿就一尸两命的。”
  “好。”李主任立即答应了。
  大概是因为俩人性格差异悬殊、说话做事儿等都南辕北辙的吧,李主任她一贯不喜欢陈丽萍强势的咄咄逼人作风。但见她到了这时候还能以工作为重,就忍不住开口相劝道:“你这十几年也一直没怎么休息过,不如趁着孩子还没开学,带孩子出去走走。苏颖跟我说严虹的这次流产,严虹她会少休息几天, 9月1号就回来上班。苏颖也是1号才走。你1号前回来就可以了。”
  “好。谢谢主任了。我肯定在9月1号前回来上班的。”陈丽萍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送自己的李主任说:“李主任,你能不能帮忙劝劝舒院长?”
  李主任愕然。
  隔了一会儿她才眼里带着一丝迷惘,期期艾艾地问陈丽萍:“你说让我去劝舒院长?我跟他说什么?他怎么可能会听我劝!”
  陈丽萍被李主任拒绝,她的脸上立即就显出了几分难堪来。她明显是十分困难地、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对李主任说:“我对象那事儿,要不是舒院长推了他一把,也不至于就隔离审查的。”
  李主任这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深吸一口气,好像是要确认陈丽萍的话,“你是说我去劝舒院长?”但她跟着就自嘲道:“小陈,咱们省院能令舒文臣改变心意的人,除了陈院长,就不用再做他人想。”
  陈丽萍大概是料到李主任会这么说,所以她只微不可查、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把那些舒院长待她也是不同的话咽下,转身离开了李主任家。
  出了李主任家所在的单元口,陈丽萍一时有些茫然。她想不到平时意气风发的丈夫,会因为种种自己根本就没听说过的、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事情被 “双规”。最震惊她的消息竟然是自己丈夫平时居然与舒院长是不友好的。
  她从大伯哥那儿得知丈夫的消息后,就把自己憋在产科的休息室里。她绞尽脑汁地想,想丈夫怎么会瞒了自己那么多的事儿?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丈夫跟舒院长过不去有什么目的,有几个意思——
  别说两家转弯抹角还能挂上亲戚的。
  唉!枉自己这几年还以为舒院长是自己的“依靠”呢。
  如今舒院长对自己丈夫“落井下石”了……她想了一下午,她觉得既然自己丈夫以前没把和舒院长的那层亲戚关系放在眼里,现在她也不觉得大伯哥托人能说动舒院长的姐夫,进而让舒院长撤了材料。
  可是大伯哥让自己来找李主任,大概是自己什么时候说漏嘴,说舒院长对李主任另眼相看吧。
  陈丽萍想了又想,厘清自己可能说漏嘴的时间段。就是前年待产室暖气爆裂的那几天,舒院长待李主任绝对超过一般同志的感情。
  那个自己想请李主任帮忙的话,真是昏了头的。李主任就是能劝说舒院长回心转意,可是凭自己与李主任平时的关系,她怎么可能出面帮自己?而且她怎么用这种方式证明她与舒院长关系不一般?
  其实她更相信大伯子心里是明镜的,到了这时候舒文臣撤不撤材料已经不重要了。她叹口气,迎着夕阳眯缝起眼睛,这次是她半生里少有的一次开口求人。原来求人这么难张嘴!尤其是张嘴了也没用。
  *
  她却不知道此时妇产科李主任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在翻涌。李主任以为自己三十年都藏得好好的感情,却被陈丽萍委托自己找舒院长说情揭开了……
  陈丽萍一定是早就看出来了。
  陈丽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
  李主任站在自家的窗口向下看,她看到在楼下茫然的陈丽萍,却没有发现丈夫走了过来。
  “老李,你在看什么呢?”消化内科的钱主任走了过来。“我喊了你两遍,你都没听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啊!”李主任惊惶回头,她宛如被人现场捉jian了一般地惶然。她深深地做了几次呼吸动作,看这钱主任说:“你过来这儿看陈丽萍。她平时多跋扈的一个人啊。如今她丈夫被双gui了。你看她现在这样子,哪里还有平时半点的气势。”
  “那她来找你干什么?”钱主任不解地问:“你还有那本事取消她丈夫的双gui了?”
  “她来找我请假啊。想请假休息几天。唉!”李主任恢复了常态。她叹息一声后说:“妇产科二线班就我们四个人,她请假,剩我们仨又得连轴转了。可你看她那个样子,不给她休息也不行的。”
  “让陈文强再挖个产科主任来呗。我听你说产二的那个付玉洁不是干得挺好的。”钱主任积极给老伴儿出主意。“会叫的孩子多吃奶。你得多跟陈文强喊人手不够用。你看咱们省院哪科跟你们产一那组似的,领头的是工农兵大学生,一个比一个矮,全组就没一个本科生。”
  “哪有那么容易的啊。今年从临海医学院挖了那几个主治医过来,不仅要给半价的集资房、接收他们的毕业生,还得收他们的实习学生。”李主任揉太阳穴。“我一想到山区来科里进修的产科大夫、助产士,还有那些实习生,我这脑袋就一跳一跳地疼。”
  “算了,回家就不要再想你们科里的事情了。再等个三年两年的,等你们科的那个严虹,就是跟李敏一起分来的那个,等她能够担任了产科一组的工作,你就会轻松一些了。”
  “那时候产科还不得有三个小组了啊。”李主任的声音里对未来没抱有半点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