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女子之德
  冯柔的脸上多了些生命的颜色,不再像苍白易碎的妖灵。她已失去了年轻,眼角开始有细长的皱纹蔓延,随着笑容扬起一点调皮和说不出的温柔。
  沐扶苍脱口而出:“冯女史,你笑得真好看!”即使面前人是柳珂、韩觅萱或亲切如碧珠,沐扶苍也不会这样语出轻薄,但是冯柔不同,沐扶苍敬她爱她,却也敢在冯柔面前像一个小女孩般撒娇无赖。沐扶苍知道冯柔理解她,也会包容她。
  这样宽厚而灵动的温柔,沐扶苍羡慕地想,自己这辈子不会拥有了。她本来就从骨子生出一点狠意,自重生后,在狠里又融入了毒辣,像一把开刃的剑,随时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嗯,那为什么你不愿意参加我举办的诗会呢?”
  沐扶苍低头看见紫山将请帖放在自己手边的桌子上,她用手指划过上面的卷草纹,闷闷不乐地如实讲道:“我怕影响了您的声誉,我早就不该去您府中了,韩觅萱姐姐和小乔她们不再出现,我知道是因为我的谣言之缘故。现在更多了梁家的麻烦,表哥再找上冯府,只怕其他小姐也会顾忌声誉不敢踏入冯府听学,您举办女书院的打算也将不能实施了。”
  沐扶苍当然想去冯府,她恨不能住在那。沐扶苍不怕流言,却不敢不替冯柔顾忌。
  “因为声誉呀,”冯柔拖长了声音,末尾带着一点点叹意:“我未必在乎。我初涉朝政时,除了圣上与太后,几乎全朝反对。我当时十六岁,仗着一点血性与骄傲,换上皇宫特制的官服,就那么扬着头站在大殿外等候上朝,其他官员头一次不分派系与恩怨地堆笼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我想,没关系,只要我做得够好,时间长了,他们就能公正地评价我了。”
  “您做到了啊,现在百姓都知道冯女史的能力与名望,即使还是有男人看不惯女子为官,他们也不能否认您的能力。”
  冯柔又笑起来,带着回忆与历尽风波之后的宁静:“我就在散朝回家时,被人淋了一桶狗血与尿液,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有百姓有我的政敌们,我就站在那里发傻,听他们的鼓掌叫好声,强忍着不去哭起来。”
  “呵,也许他们以为这对一个女人足够的羞辱了吧,我会就此就辞官离京,把自己远远嫁出,逃避一切羞辱和责任,然后他们就可以得意地去向圣上证明,女人天生不适合为政……”
  沐扶苍从来没听见过冯柔的艰辛往事,即使才子等人憎恨冯柔,他们也绝口不提冯柔曾经遭逢的不公与歧视,因为他们的狭隘与卑劣,反而更加证明了冯柔的坚韧与才华。
  “您第二天还是去参加朝议了,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回避。”
  “是,不管他们是泼粪尿,寄血书,还是半夜用石块砸院子,我都坚持下来,我要拼上性命去证明,他们才是错的,我不会为错误让步,让错误有机会变成公理。”
  “我现在有名誉了,好像大家都忘了曾经的讥笑与威胁。我可以利用名誉完成很多事。无论是声誉也好恶名也罢,都只是他们的唾沫星子,我早已不在乎,只顾自己手里完成的事情。”
  “但就像您说的,名誉可以完成许多事。”沐扶苍苦笑:“所以它还是有用的。”
  “是有用啊,所以你更要去了,就像当初你对付沐氏族人那样,没有声势,就造出声势来。”冯柔眨眨眼睛,嘴角笑得猫一样:“偷偷告诉你,后日的诗会,不单单是各家小姐,还有茂林公主与裘女官出现,茂林公主性喜诗词与书法,独得太后宠爱;裘女官是我后一届女科的魁首,乃太后身边最得力之人,这两人你只要讨得一人欢喜,就相当于打通了太后的路子。”
  沐扶苍心脏活跃起来,皇帝孝顺,而且太后家族是声势犹存的世家,太后可能左右不了朝政,但她足能影响任何女人的声望,冯柔都能靠皇上与太后的恩惠站立在朝堂直至自己独当一面,只要在太后面前露脸,沐扶苍就能将恶名替换成人人艳羡的荣耀。
  难怪冯柔会亲自来劝说沐扶苍,沐扶苍要是一直回避,她背负的恶名就一直不得消抹,大家谈起沐扶苍,印象里永远是可怜又带着霉运的孤女。
  茂林公主冯女史已经点明她的喜爱,而裘女官考得魁首,手里也是有真材实料的,看冯柔和茂林公主,沐扶苍能猜度出太后的脾性,进而料想裘女官亦是真心好学且又惜才之人,她完全可以尽情施展,大出风头。
  沐扶苍连忙把请帖收起,对冯柔保证自己一定会参加诗会,不但要参加还要尽力表现,争取给公主和裘女官留下深刻的记忆。
  “你先别急着感谢,我也是有私心的。”冯柔扶起沐扶苍:“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总是势单力薄,就将希望寄托于你身上,只要能再多出一个在朝野和民间有声誉的女子,我就能朝目标前进一大步,只是辛苦你,将来会面对与我一样的炎凉世情。”
  “您,一直以来真正做的事,是开民智吧。准确说,是开女子之智。”
  “是啊,女子之智,女子之德……”冯柔慨喟:“我不信女子的智慧只限于家长里短涂脂抹粉,更不信女子之德便是三从四德。女人的能力早早被限于内室与厨房,她们难有见识世情念书明理的机会,没有人教没有人告诉她们,自然生不出能与男人比肩的强者……”
  “然后,再得意洋洋地用女人被圈养出来的无知,来证明女人天生就是低人一等,持续用错误的理论捂住所有人的双耳与双目,直到连女人自己也信了,她们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生子处理家务,即使涂抹胭脂,也是为了讨好丈夫而抹。”沐扶苍低低地接着冯柔的话描述下去。
  就像梁刘氏一样……这个可悲又可憎的女人,她把一切奉献给了梁家与儿女,生命里没有自我没有道德,只有畸形的“相夫教子”,她本身就生活在一个畸形的世界里。
  沐扶苍不甘心过得像梁刘氏和其他妇人一般的生活,所以她面对的将是和冯柔一样的艰险困境。
  后退就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前进则是万丈深渊。沐扶苍摸摸荷包,里面装有两幅画像和一张字条:“我不怕,当我重新踏入京城时,我就将命赌上去了!”
  就算死,沐扶苍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柳珂拿到了崭新的一套衣裙,她用指尖挑起浅碧色的裙带,不耐烦地问:“这又是要我讨好谁去?”
  柳相爷不以为杵,柳珂这点清高劲配她的诗才刚刚好,更让男人充满征服欲望,而且柳珂目下无尘了,说明她心性尚且单纯,便于被柳家掌控。
  “后日冯府诗会,茂林公主和裘女官将出现,她们都是爱才惜才之人,你须得表现出色,让她们留下印象。”
  “哦?”柳珂做出冷淡不解的样子,心里却急速盘算开来,茂林公主深得太后宠爱,而且就出嫁在京城,随时可以进宫面见皇帝太后,而裘女官是太后眼前红人,只要在诗会表现得宜,她能同时取得两人好感,相当于将通向太后的路稳稳赚到了。
  柳相爷又喜欢柳珂的单纯,又怕她的单纯坏事,再三强调诗会和这两人的重要性,听得身边伺候的清越清商都快焦躁起来了,心道:“你快住口吧,车轱辘话没完了,小姐她聪明着呢,用得着你教?”
  柳珂是一点不屑都没表现出来,等柳相爷说完了,点点头:“嗯,我懂了,爷爷放心,我一定给柳家争气的。”
  “好孩子。”柳相爷心怀大畅,又叫自己的丫鬟取来珍藏的一套宝石首饰。
  当宝石够大够多,金子够闪亮时,款式流行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柳相爷拿出的珠宝便是如此珍品:“待诗会事毕,这套首饰便充作你的嫁妆。”
  清越清商等人看多了奇珍异宝,依然被柳相爷的阔气闪花了眼,等柳相爷走回,围着珠宝啧啧称奇。
  柳珂随意地命令清越将东西收起来,她知道首饰金贵,可她不稀罕,区区一套珠宝,收买不了她的心。
  柳珂摸出半本书籍,津津有味地看下去。柳家所有人都当自己是一件工具,或者说柳家所有的女人都是他们加官进爵掌握权势的工具,柳珂嘲弄一笑,可是凭什么?她的心智能力不输任何男人。权势,她也可以拥有,她要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去争权夺利!
  三从四德?柳珂从来不信,男人当她是工具,而她也可以将男人当作工具,玩弄于鼓掌之上。
  只是,柳珂回忆起一张艳丽华贵如牡丹的面庞,那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女,也许和其他女人一样庸俗无能,但是——“你挡到我的路了啊,沐扶苍。咱们诗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