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堂堂谒金门少主,好的不学坏的学,竟跟那沧阳宗姓徐的如出一辙,这如何使得?
  一把名为同仇敌忾的火苗终于在剑宗心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两人互相一对眼神,尉迟锐郑重点了点头,转身整了整衣襟袍袖,然后才咳了声清清嗓子,大步上前打开了屋门。
  尉迟骁果然站在门外,低头抬手行礼:“剑宗大人……”
  “我正要找你。”
  尉迟骁愣了下:“何事?”
  谒金门少主已经很高了,但剑宗站直的时候比他还高点儿——可能是少年时代被吊起来抻长了的关系。他眼窝较眉骨更深,因此板起脸来的时候看上去更加严厉,甚至有些威势迫人的意味。
  他道:“我听说你要跟沧阳宗退婚。”
  尉迟骁动作顿时僵住。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一人一木一花一草,皆有开谢悲喜,亦有生死荣枯。苍天以自然为道法,魅妖与众生为一体,因此与你我有何分别?”
  尉迟骁全身像被定住一般,良久喉结才用力一滚,似是将酸热的悔恨硬生生咽了下去:“……之前是我谬误……”
  尉迟锐威严道:“你当堂退婚,态度高傲,害得魅妖走火入魔,此等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屏风后宫惟一抚掌,心说骂得好!
  “眼下大错已然铸成,你尚不知悔改,还管无辜魅妖叫非人之物,种种所为实在愧对谒金门数百年声威。你简直——”
  尉迟锐还待搜肠刮肚想词,突然只见他大侄子深深一拜,沙哑地打断了:“先前种种狂妄之态,如今想来悔恨难言,叔叔教训得对。”
  当世剑宗从小信奉君子动手不动口,没想到自己难得动口一次就有如此威信,欣然道:“你知错了?”
  “知错了。”
  “你待如何?”
  尉迟骁维持着那个躬身长拜的姿势,对地面一字一句道:“当日退亲只是口头所言,并未将此事公告仙盟。侄儿愿意仍旧履行婚约,与向小园同求大道,从此再不口出恶言,亦不再自恃身份轻视这世上任何非人之精怪。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天地共鉴!”
  尉迟锐欣慰之情油然而生,回头得意地向宫惟挑了挑眉,口中道:“知错就好。既然如此那你就挑选良辰吉日……”
  他话音戛然而止。
  宫惟:“……”
  尉迟锐:“……”
  两人从屏风缝隙间对视,彼此脸上都是一副如遭雷殛的表情。
  “不行!”尉迟锐失声怒道:“你不能跟向小园履行婚约!”
  尉迟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向小园他……他……”剑宗一下卡了壳。
  尉迟骁诚恳道:“剑宗大人不必介怀门第之别,向小园虽然只是沧阳宗外门弟子,但品貌兼具,心地善良,智慧过人。且有一事还未禀报于剑宗知道:若不是他舍身及时将侄儿推开,此刻身中兵人丝的就是我了。侄儿每思及此都五味杂陈,心中愧悔难言。”
  说到这他深吸了口气,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一咬牙道:“总之请剑宗大人放心。侄儿已经知错,以后一定不再轻视魅妖,请您成全!”
  “……”尉迟锐艰难道:“绝对不行。”
  尉迟骁愕然抬头:“为什么?!”
  叔侄四目相对,可怜剑宗大脑一片空白,张嘴闭上重复数次,终于结结巴巴地憋出了几个字:
  “因为他是……他是魅妖。”
  第45章
  “我从当年接任盟主时, 便将大部分元神分散到仙盟各地贫瘠荒凉之处,用来补足稀薄灵气、维持阴阳运转,以免当地被妖魔厉鬼等侵袭。因此我除非大事不敢轻易收回元神, 刚才也是匆匆对比, 才得出了这几处可能的地点……长生?你来了?”
  天空阁大堂上, 应恺止住话音,只见医宗弟子毕恭毕敬掀开珠帘, 剑宗跟他侄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不知为何两人神情都不太对,像是刚争执过似的。
  应恺奇道:“这是怎么了?”
  天之骄子、谒金门少主那张俊脸是黑的, 尉迟锐虽然一贯面无表情, 但熟悉他的人却能从眉梢眼角看出一丝丝微妙的心虚:“没什么。”
  徐霜策不动声色的目光在尉迟骁脸上一瞥, 随即闭目沉吟, 似乎在元神内探查什么,少顷睁开眼睛转过了目光,并不言语。
  应恺一头雾水, 只当是谒金门家主训侄子了,便岔开话题道:“长生来得正好。我刚在和大家说,幻境中那场兵人之战发生的地点可能有三处, 分别在天门关、漠诃山和砂海大裂谷。霜策想要亲自出马逐一去探,但这三处都遥远难行, 我看不如大家分头寻找, 如果能找到被掩埋在地心的机关巨人,或许便能顺藤摸瓜得到度开洵的线索了。”
  毕竟事关飞升,各位大宗师急着追查是正常的。但徐霜策竟然也这么急,不知道是当年没除掉度开洵耿耿于怀,还是幻境中的景象引起了他的兴趣, 实在是一反常态。
  尉迟锐多年来一直坚持跟徐宗主唱反调,刚条件反射要说不行,但转念一想这个建议于情于理都没有能反对的地方,当时就卡了壳:“……啊?”
  穆夺朱那轻柔语调说什么话都给人一种客客气气的错觉:“我可不敢让法华尊的仙躯在金船上保存太久,应兄还是赶紧把他送回懲舒宫落葬吧。且定仙陵修复之事恐日久生变,实在耽误不得,我看你还是别往外瞎跑了。”
  应恺:“……”
  “至于漠诃山,正好在金船航线以南的方向,便由我前去一探;砂海裂谷在巨鹿城西北,对钜宗大人而言正是顺路,调遣门下子弟也方便。诸位仙友作如何想?”
  穆夺朱目光投向长孙澄风,钜宗也赞同颔首:“此事既然与前代钜宗有脱不了的干系,在下自当义不容辞,这就启程去沙海裂谷。”
  应恺自继任盟主之后便诸事繁忙,少年时代游历天下的冲劲与豪情再也不复,整个人被沉重公务生生地压在了懲舒宫。原本这次还挺心动想要亲自出山,结果又被穆夺朱一句话给按了回去,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如此便只剩下了天门关。此处尤其遥远难行,而且不能御剑,所幸与乐圣宴春台邻近。我这就传信给虚之……”
  “我去吧。”徐霜策突然道。
  应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穆夺朱委婉道:“徐兄,你爱……你弟子伤未痊愈,每日还需要灌注大量灵力呢。若是你走了,怕是只能把人留在金船上给我照看,那每日的诊金……”
  诊金二字一出,人人闻风丧胆,长桌周围咳嗽声响成一片。
  徐霜策波澜不惊:“他跟我走。”
  这姓穆的奸商好歹还剩最后一点良心,肃然道:“徐兄万万不可!人至今重伤昏迷不醒,绝不能万里颠簸,否则——”
  尉迟锐拍案而起:“对!不行!”
  穆夺朱:“噗!”
  穆夺朱平生没受到过如此热烈的支持,一下差点没被茶水哽住。所有人同时齐刷刷望向剑宗,只听应恺愕然问:“长生?”
  “……”尉迟锐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咽了口唾沫,镇定道:“我要带向小园回谒金门。”
  这话一出尉迟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叔叔?”
  应恺也以为自己听错了:“长生,向小园虽然不能下船,但他毕竟是沧阳宗的弟子,怎能跟你回谒金门?”
  徐霜策坐在一旁,神情半嘲不嘲,缓缓道:“向小园是我沧阳宗弟子,怎能跟你回谒金门?”
  “…………”
  可怜不善言辞的剑宗再一次被无助笼罩了。他迎着四面八方的瞪视,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强行挤出一句话:
  “因为他……他跟我侄子有婚约,要回去完婚。”
  周遭静默良久,尉迟骁发自肺腑地颤声问:“叔叔?!”
  应恺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霜策,可真有此事?”
  徐霜策眼底那看戏似的微妙终于完全收了起来,淡淡道:“不真。”
  尉迟锐简直被逼急了:“徐霜策你……”
  “临江都事发前半月,谒金门少主亲自上沧阳宗退还命契八字,此为第一次退亲。定仙陵事发前夜,小徒将定亲信物麒麟佩呈交于我,并由我再转交回谒金门,此为第二次退亲。”
  徐霜策端起茶盅,道:“名门子弟结为道侣,当先征得师长许可,再呈报仙盟懲舒宫。今日当着应盟主的面,我便做主把这道侣之事取消了,且作第三次退亲。从此之后我爱徒向小园与谒金门再无瓜葛,一言既出,覆水难收,诸位宗师皆是见证。”
  说罢他扬手一泼。
  半盅残茶洒在桐木地上,映在了所有人瞳底。
  徐霜策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有事发信同温修阳商量,先回避片刻,稍后就来。”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见徐霜策径直走向大门,似乎是真有什么要事,也不用医宗弟子匆匆赶来,自己抬手一掀帘,便消失在了长廊外。
  应恺莫名其妙地转回头:“长生,你们这是……”
  话音未落尉迟锐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有事跟你说。”
  “啊?”
  尉迟锐仿佛没看见其余两人如见怪物的目光,坚定而凝重地加强了语气:“让他俩赶紧走,我有事单独跟你说。”
  穆夺朱:“……”
  长孙澄风:“……”
  应恺再次挤出来一个字:“啊?”
  ·
  徐霜策快步疾行穿过游廊,直至转过拐角,身影蓦然消失在虚空中。
  下一瞬,他出现在了船舱内病房所在的那一层,收住脚步,站在空空荡荡的白玉台阶上不轻不重地——
  “咳。”
  是徐霜策!
  宫惟元神一动,蓦然睁开眼睛,脊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按照计划他一直躲在剑宗屋里,等着长生带师兄来解救他,但没想到等了半天,长生没把应恺这尊大佛搬来,倒是徐白先一步回来了,天空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应恺他们紧随在后头吗?现在应该怎么办?
  紧急关头容不得多想,宫惟冒险捏了个窃听法诀,对面隐约传来天空阁里的声音,正是钜宗不紧不慢道:“……既然如此,我就带白霰告辞先去砂海了,如有任何发现再传音符联系……”
  怎么大家还议着事,徐霜策倒先回来了!
  眼下哪怕夺路狂奔都来不及,徐霜策已经把船舱这一层通往天空阁的唯一要道给扼住了,而且正不紧不慢地向台阶下走来。
  宫惟内心感觉无以言表,起身迅速推门而出,脚步轻得像是片随风刮走的羽毛,眨眼间便熟练地穿过了好几条错综复杂的走廊。徐霜策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的同一时刻,他已经赶回了自己醒来时的那间屋,推门直接冲了进去,脱衣蹬鞋一气呵成,直接上床拽过外袍把自己兜头裹住了。
  沧阳宗主衣袍上清淡的白檀香霎时扑面而来。
  这时咔哒一声,徐霜策推门而入,走进了房间。
  宫惟全身都缩在那件白底黑边镶金的宗主衣袍里,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感觉徐霜策走到床边,站定不动了。
  噗通,噗通。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喉咙里跳,好似一张口就要直接蹦出来似地,每一瞬息都突然变得无比漫长。
  可能人紧张的时候反而好胡思乱想,就在近乎窒息般的空白中,无数刚才来不及细思的杂念突然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纷纷扬扬地出现在宫惟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