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领主夫人觉得自己完了。
  之前听闻德蒙特公爵来访的她有多喜悦,现在的她就有多绝望。
  德蒙特公爵为什么会来访?从前卡萨尔·莫兰过生日的时候他从未上门拜访,今天偏偏来了。加上德蒙特公爵手里掌握着皇室禁卫军团,那他来的理由就很好猜了……无非是想拉拢卡萨尔·莫兰和他手上的骑兵。
  莫兰家族很快就会变得炙手可热。卡萨尔·莫兰本人也会青云直上。
  可是如果卡萨尔·莫兰拥有一个不顺他心意的妻子,这个妻子甚至还想用马鞭抽他——
  领主夫人简直不敢想下去。
  她会被惩罚吗?会被送去修道院吗?会被迫离婚吗?……
  各种悲惨的未来在领主夫人的脑海里被轮着放映了一遍。然后她就听见那个骄矜的公爵无情地开口,宣布了对她的审判结果——
  公爵:“哦。那就没事了。”
  领主夫人:“……”
  领主夫人:“???”
  公爵说着还扬起了一个微笑:“您和您夫人的情趣真是与众不同,令人大开眼界。”
  既然将领主夫人的行为归于“夫妻情趣”了,那么这件事也就翻篇了。
  ……那他之前用那么阴沉的表情问话是为了什么?
  领主夫人一口气不上不下,心有余悸又疑惑不解,只能狠狠瞪了一眼伯里恩。
  都怪你的马鞭!
  伯里恩讪讪地缩了缩脑袋。
  与沉浸在愤怒情绪中的领主夫人不同,领主则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回头看了戈尔多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公爵身上——果然德蒙特此时虽然正在竭力克制自己,但是他的视线始终在戈尔多身上徘徊,那层孤傲华贵的冷淡神情仿佛只是一层表象,看着戈尔多,德蒙特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感情。
  领主难以定义那些感情究竟是什么。但是他清楚,公爵对戈尔多没有恶意。
  而被德蒙特热切注视着的戈尔多则更早感觉到这一异常情况。他不禁自嘲——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好看了?
  第二十七章
  德蒙特曾经设想过, 自己再次见到戈尔多·莫兰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在从帝都赶到这里的途中,德蒙特无数次梦到, 他所效忠的、追随着的君王坐在王座上, 被那道雪白的剑光贯穿了胸膛。那个被血色染尽的黄昏仍铭刻在他的脑海里,是他心头一旦触及就会撕裂的创口。
  他有无数话想与戈尔多卡·莫兰倾诉。但当他真正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他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然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十一岁的戈尔多·莫兰。是备受领主宠爱的私生子。
  他不是德蒙特记忆里那个, 以黑暗魔法震慑整个西大陆的君王。
  无论相貌有多相似, 他们始终是两个不同的存在,甚至内里截然相反——
  德蒙特·庞德记忆里的那个黑色君王,冷若冰霜,即使是笑容也透着薄凉而死寂的味道。危险且充满诱惑的外表之下, 是一颗被纯然的黑暗包裹的心灵。
  而德蒙特眼前的这个,是少年版本的卡萨尔·莫兰。
  他俊美、优雅,双眼透着黑曜石一般温和的色彩, 纤长的睫毛扑扇时如黑色凤蝶的蝶翅般轻逸,如同一个浪漫而轻浮的梦境。
  他们俩一个是深渊,一个却是月亮。
  德蒙特·庞德望着这轮月亮,无言静立。
  原来小时候的陛下是这种感觉吗?和青年时期的他相比, 简直是两个人啊。
  ……但即使找不回熟悉的那个陛下, 德蒙特·庞德也已经满足了。
  陛下现在至少还活着——
  “公爵阁下?”卡萨尔·莫兰打断了德蒙特的思绪,“宴会厅在二楼,那里有空着的的房间供您歇息。”
  从帝都赶过来需要不少时间。虽说德蒙特乘坐的是公爵专属的马车,比起一般的马车更加舒适, 但是他一路心事重重, 也算是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没有提前告知要来参加你的生日宴会, 是我唐突了。”德蒙特稍稍放缓了语气,“当然,我还有一些事情想和莫兰先生谈谈。不过,我们可以把正事放到明天再说……毕竟今天是你的生日,卡萨尔·莫兰先生。”
  卡萨尔·莫兰应下了。
  倒不如说,他有些惊讶。
  他从前是见过这位德蒙特公爵的。德蒙特一贯盛气凌人、随心所欲,但这次,他说话的态度可以说是友好地惊人。
  公爵既然抛来了橄榄枝,卡萨尔·莫兰没有不接的理由。于是他迎着德蒙特走上了二楼的宴会厅,宾客们早已将宴会厅的大门团团围住——
  轻柔的小提琴声响起,宴会在一片恭维和祝贺声当中继续,只是气氛变得更加热烈了一些。
  看着德蒙特公爵和领主一起加入了宴会厅的交际圈,戈尔多轻轻松了口气。扭头一看,却看见了仍旧垂头丧气的伯里恩和踌躇不前的领主夫人。
  戈尔多:“……”
  “戈尔多。”委屈的伯里恩主动上来揪着他的衣服求安慰,“我刚才……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戈尔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人怪你。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伯里恩:“这真的能算什么都没发生吗?你看我母亲的脸色多难看……啊,完蛋了,宴会结束之后她肯定要关我禁闭或者给我加作业了。还有我给父亲准备的生日礼物……”
  在这种情况下,伯里恩再送给卡萨尔·莫兰一条马鞭,实在是有些煞风景。领主夫人看见了也绝对心烦。
  戈尔多:“没关系的,父亲不会在乎这些。”想了想,他仿佛是做出一个重大牺牲一样,补充道,“……大不了我们就一起送礼物吧。”
  和他那个卖相一般的小蛋糕相比,即使是马鞭也能算得上是件体面的礼物吧?
  伯里恩闻言眼睛亮了亮:“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他就往熙熙攘攘的宴会厅里看了一眼,转身就想离开。
  戈尔多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伯里恩:“我去把我的马鞭捡回来!”
  戈尔多:“……”
  戈尔多摇头失笑,避着人群偷偷溜回了之前的露台上,果然亚特里夏还站在那里,只是表情有些不大美妙。
  “老师。”戈尔多打了个招呼。
  亚特里夏点了点头,手里端着杯麦芽酒,问道:“怎么样,见过那个公爵了?”
  “见过了。”戈尔多说着四望了一番,“那个哈里斯……他人呢?”
  “早在听说公爵来访的时候就溜之大吉了。”亚特里夏冷笑了一声,“难道等着威灵顿公爵来收拾他么?”
  讲道理,以罗德里克·哈里斯那种撑死了就图个面子的性格,听说威灵顿公爵来访,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响安静地离开了?
  戈尔多:“他很害怕德蒙特公爵么?”
  “最近国王陛下正在想办法削减教会的税收。”亚特里夏说,“有些主教在自己的辖区对平民征收了超过固定份额的税收,国王打算追查这批税款的下落,德蒙特公爵最近刚被委任管理这件事。”
  戈尔多:“……让我猜猜,那个过度征税的主教,是不是就是哈里斯的舅舅?”
  “对。就是他,赫斯特·鲁玻。”亚特里夏举起酒杯说,“你不拿点什么东西喝吗?”
  戈尔多从善如流,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了一杯酸梅汁,和亚特里夏碰了碰杯。
  亚特里夏的敌人里包括那位红衣主教,赫斯特·鲁玻。如今这个敌人倒了大霉,亚特里夏自然高兴地和戈尔多一起碰杯庆祝。
  “所以公爵就接下了这桩任务?”戈尔多问。
  “嗯。”亚特里夏点了点头,“鲁玻因为身兼枢机院的副院长,所以他不经常呆在自己的辖地范围内,这次他找的借口也是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拉他留在辖地处理事务的下属出来顶锅。哦,顶锅的下属就是鲁玻那个倒霉的书记官,现在已经被停职并逐出教会了。”
  书记官……这不是鲁玻为自己的外甥空出的位置么?
  这可真是滑稽的一石二鸟啊。戈尔多在心里忍不住偷笑。他实在是无法理解,罗德里克·哈里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四处和人宣扬他即将成为鲁玻的书记官这个消息的。他就不怕变成下一个弃子吗?
  “而威灵顿公爵不愧是威灵顿公爵。”亚特里夏点头,“这段时间,他正揪着赫斯特·鲁玻的党羽疯狂乱咬,逮到一个是一个,哈里斯因为和鲁玻有亲属关系,所以听见威灵顿公爵的名字就发怵……你刚才走得早,没看见他临走时慌乱的神情……他还以为威灵顿公爵是来找他麻烦的。不愧是哈里斯,今天也是蠢的如此清新脱俗。”
  戈尔多却在心里说道,不愧是老师,今天也是如此毒舌。
  “公爵这次办事很卖力啊。”戈尔多轻声道。
  “那当然。国王只说要把多余的税款给找出来,可没说会把这笔钱发还给百姓。这笔钱……最后大概会进威灵顿公爵的口袋,去给皇室禁卫军团充实军费吧。”亚特里夏说道。
  戈尔多抽了抽嘴角:“所以,公爵这次来是为了……”
  “来借兵,但也是来送钱。”亚特里夏·霍恩说道,“威灵顿公爵这回不仅仅是要追回税款,他还想光明正大地打进赫斯特·鲁玻设立在辖地的教会金库里抢劫。反正大家只知道鲁玻超额征税,那么超过定额的部分就都应该没收……皇室禁卫军团大部分都离不开帝都,所以他来向你父亲借人手。唔,鲁玻的辖地离这里不远。”
  戈尔多:“……”
  戈尔多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您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亚特里夏手里的酒杯已经见了底,可见他此刻的心情真的很好:“一部分是靠听说的。还有一部分……你以为国王是怎么知道鲁玻超额征税的?”
  戈尔多:“……不会是您举报的吧?”
  亚特里夏:“我只是在离开帝都时顺手给国王寄了份匿名账单。”
  说起来,这也是神院的传统。只要是神院的学生,都有权利使用神院里的一个信箱,使神院的意见能直接传达到国王耳边……这个信箱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但信箱里的信件会由国王的秘书来定时查看。
  戈尔多:“……你手上怎么会有账单?!”
  亚特里夏:“我当然没有。所以那封账单是伪造的,鲁玻违反教会规定的事实也是国王自己查出来的。我只是给了国王一个削弱主教势力的契机而已。如果国王没有这个意愿,那么别说一封假账单,即使是一百封一千封真账单,国王也不会下令严查。”
  戈尔多:“……”
  戈尔多·莫兰,在此刻终于充分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千万不要轻易得罪亚特里夏·霍恩。
  第二十八章
  如亚特里夏所言, 德蒙特公爵是打算跟卡萨尔·莫兰借一支骑兵。但是,他原本没有计划要亲自来参加卡萨尔·莫兰的生日宴会。
  直到某天的清晨,一段陌生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觉醒——未来的“德蒙特·庞德”竟然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这年。
  ……这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德蒙特·庞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静思了整整一天。好在他平时也经常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 所以服侍他的仆从们都没有察觉到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