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节
  谢危静默得像尊雕像。
  姜雪宁却忽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不安,甚至更甚于先前与野猫对峙,她唤了一声:“先生。”
  谢危头也不回道:“影响不大。”
  可姜雪宁这时已经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想起前世尤芳吟所透露的那个可怕的猜测,看着谢危那仍旧注视外面的姿态,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恐惧:“谢危!”
  谢危问她:“怎么了?”
  她就是害怕,上前去径直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再往外看:“别看了!”
  谢危望着她,眼瞳里飘过渺远的光影,却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雪宁心跳如擂鼓:“知、知道什么?”
  谢危笑笑说:“不知道,你又在怕什么?”
  姜雪宁强作镇定:“我没怕。”
  谢危便伸了手,顺着她下颌,慢慢搭在她颈侧,微凉的手掌紧贴着她清透的肌肤,感知到那涌动的血脉,平淡地道:“撒谎。”
  姜雪宁悚然,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将自己微敞的领口压紧,朝着后面退去,甚至带了几分薄怒,色厉内荏地道:“你有病啊!”
  谢危却无话了。
  他果真没有再去看雪,只是轻轻靠在洞壁休憩。
  刚开始,姜雪宁还没发现什么异样。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原本在自己梦中偶尔会响起的压抑着的咳嗽,原来并不是梦。
  谢危开始咳嗽。
  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苍白下来。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块獐子肉。
  也是这天,她将雪装进水囊化掉后,递给谢危,而他没有准确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姜雪宁觉得有寒气朝自己骨头缝里钻。
  谢危那双眼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现在我已经没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够聪明,就该带着东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远远的。”
  姜雪宁想,这人怎么这样?
  她不敢泄露半点多余的情绪,只道:“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
  谢危又咳嗽一声,唇畔的笑意轻轻漾开,道:“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至少好过沦为人手中的筹码。
  生由己,死由己。
  姜雪宁却恍恍然如在幻梦之中,看着眼前平静又平凡的这个人,竟觉一股莫大的悲哀涌了上来,将她填满。
  这是她两世都不曾见过的谢危。
  可怎么会呢?
  谢危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于是转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头刮面的寒风一吹,那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谢危从始至终坐在那边没动,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将其轻轻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过不久,脚步声便重新临近,进了山洞,她冷冷地说:“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阳,天气很快会暖和起来,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了。”
  谢危几不可察地一笑,又怎么会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阳,雪还堆了满山,接下来的日子才难过。
  姜雪宁根本不提走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谢危那番话。
  从这一天开始,由她来烤吃的。
  只是有时过火,有时不够,总要折腾上好几趟,才能顺顺利利吃到嘴里。
  谢危并不抱怨。
  但也许更是没力气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气越来越冷后,也变得越来越严重,末了有些烧起来,一闭上眼,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当道。
  一时是那些关押在一起的孩童们天真恐惧的眼,一时是平南王与天教逆党耸峙如山的刀剑……
  那妖道的脸孔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
  他们将他绑到了城墙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图以他的性命要挟城下退兵。
  然后便是千军万马,尸山血海。
  有谁在冥冥中呼喊着他。
  于是他朝着那边走去。
  可又有一只手从虚空中伸过来,死死地将他拽住,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锅里,他好想大声地叫喊出来。
  救我——
  然而天地间没有他的声音。
  他像是一只徘徊的游魂,顶着终将毁灭的躯壳,挣扎出满身疮痍,却凭着那口气藏在暗中窥伺!
  一个声音从茫茫大雾的深处,焦急地传来,对他喊:“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藏在黑暗里,桀桀怪笑:“你早该死了!这样苦,这样痛,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梦中逡巡,从他躯壳深处生长而出,如同一张巨网捆缚了他的心魂。
  他没有刀,没有剑。
  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直到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境地里,一只冰沁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危感觉到了一阵战栗,终于从那压抑的梦境中逃了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这只手!
  姜雪宁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脉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变化?一时心跳骤停,惊呼了一声:“你醒了?”
  他手指太过用力,抓得她生疼,于是稍微用力地挣扎起来。
  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你去哪里?”
  沙哑的嗓音低沉极了,听得人心惊肉跳。
  现下正是夜深。
  他们捡来的柴禾即便省着烧,到这时候也不剩下几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极了。
  连他们的轮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从姜雪宁心底浮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一双眼锁住了自己,却镇定地道:“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谢危说:“你是小骗子,撒谎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缝,强将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平静如深海的瞳孔深处却隐约蕴蓄了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他掐住她下颌,用力地、惩罚似的吻了过去。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卷着那一股鲜血的腥甜深入,逼迫着她的舌尖,带着一种释放的极端,让她喘不过气来,近乎窒息。
  姜雪宁被他吓住了。
  黑暗里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临下地压制着她,俯视着她。
  谢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过她破损的唇角,直到看见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问她:“你怎么喜欢张遮?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可以读懂你。”
  沙哑的嗓音,像是春日里的飘絮。
  可落入姜雪宁耳中,却激起她阵阵战栗。
  她终于察觉到了,在这副圣人躯壳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败和阴暗,那种逼仄的隐忍,病态的偏执……
  谢危将她抵在岩壁上,紧贴着一片冰冷。
  温热的唇却顺着耳廓,落到颈侧。
  他另一只手掌,悄然握住她纤细的脖颈,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姜雪宁感觉到有什么灼烫的东西坠入她颈窝,流淌下去。
  她为之发颤。
  谢危却呓语似的贴在她耳廓,说:“我想杀了你。”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墙。
  他缓缓地收紧了手掌,却并不转头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处声音,浸染了绝望,又带着一种蛊惑,却不知是蛊惑她,还是蛊惑自己:“姜雪宁,就在这里,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姜雪宁慢慢闭上眼。
  那一刻,竟觉这个让自己怕了半辈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怜!
  她想要给他一巴掌,让他好好清醒。
  可眼泪却淌下来。
  他炽烈、疯狂的情绪,将她携裹在内,让她想起过去那些难熬的日子,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谢居安,一点也不好。是我救了你,这条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还没有答应……”
  不要当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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