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用完饭,师生三人捧着热气腾腾的明前碧螺春,三人坐在花厅里赏花品茶。月色下的傅府花园别有一番美妙之处,远远还能听见池塘里传来一两道蛙声。三人说了好一阵的话,大多是傅渭对唐慎的告诫与叮嘱。
  傅渭:“官场不同往常,为师只能送你到这里,往后最多为你指引方向,如何还得看你自己。你身为探花,与其他二三甲的进士不同,已经被授予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一职。为师虽说是翰林院承旨,但只是因为皇上的挽留没有辞官回乡,很少去翰林院。过几日你上任,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唐慎第一次当官,还是当古代的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他一一说来。
  傅渭解答了一些,王溱也为他解答了一些。
  月上枝头,唐慎和王溱一起向傅渭道别。
  师兄弟二人一起走出傅府大门,唐慎本想回家,他正要与王溱道别,只见王溱抬头望月,指了指天空。唐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月明注定星稀,但是在没有城市灯光和大气污染的古代,哪怕月亮十分明亮,天空中也有数十颗璀璨的星辰。
  “手可摘星辰。小师弟,还记得你写的这句诗么?”
  唐慎厚着脸皮道:“记得。子丰师兄提这个做什么。”
  王溱:“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唐慎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王溱用手指了指天,道:“小师弟福泽绵长,已然惊动了天上人啊!”
  唐慎脑中灵光一闪,他瞬间明白了王溱的意思。
  天上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赵辅。
  原来赵辅提了他一甲,让他从殿试第五名变成第三,竟然是因为他当初在国子监馆课时写的那首诗!唐慎回首再看自己来盛京后的科举之路,国子监的天子临雍,是自己最后得探花的根本原因。然而天子临雍与馆课有关,馆课一定要考前三,这又是王子丰与他说的。
  唐慎额头渗出汗来,他没想到连这件事居然也与王子丰有关。
  唐慎作揖道:“多谢子丰师兄。”
  王溱笑道:“我倒是不明白小师弟要谢我什么。”
  唐慎也不点明,心想你都自己说出来了,可不就是想让我感谢你,还装什么大尾巴狼?但表面上他说:“谢师兄对我的教诲之情!”
  王溱笑了笑,两人又走几步,他突然道:“你这首诗说,想要摘下天上的星辰。那你可知道盛京,乃至整个大宋最高的楼宇是哪儿?”
  唐慎想了想:“千里楼?”
  王溱摇首道:“是虚极楼!”
  虚极楼在城北,乘着尚书府的马车,唐慎和王溱来到虚极楼下。唐慎抬起头一看,只见这竟然是一座九层高的高楼!
  古代的高层建筑一般是寺庙的塔宇。佛塔的建筑结构与楼宇不同,起得高也能稳住,不怕风吹。但来到这个时代后,唐慎从没见过六层以上的高楼,更不用说九层高的!以往他从来不来盛京城北,所以就没见过这座楼。不过哪怕他来了,恐怕也进不去。
  虚极楼下全是穿着甲胄的卫兵!
  王溱:“上去看看吧。”
  唐慎压根没怀疑王溱的话,王溱既然说了,他们就一定能进去。他跟着王溱一起走向虚极楼。果然,那些卫兵看到是王溱后都让出一条道,让王溱进入虚极楼。
  九层楼,唐慎上辈子坐惯了电梯,很多年没爬过这么高的楼。这辈子就更不用提了,两人爬上顶层后,连王溱都有些气息难平。看着王子丰额头上的汗,唐慎发现自己这个师兄也只是个凡人。
  然而才刚觉得老王有了一些人间烟火之气,不那么遥远后,就见乌云离月,月光照耀在王子丰的身上,衬得他仿若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又不似凡人!
  唐慎顿觉心累。
  唐慎:“子丰师兄今夜怎么突然来此。底下有这么多卫兵守着,我原先以为我们上不来。”
  “你可知虚极楼是什么含义?”
  换做其他人,哪怕是本届状元姚僐都不一定能答出王溱的问题,但唐慎有过目不忘金手指,他看过的书不止四书五经,他还熟背各家经典。他想了想,道:“致虚极,守静笃。”
  出自道家的《道德经》。
  王溱目露赞赏,道:“不错,正是致虚极,守静笃。五年前圣上想建一座最高的楼宇,通天寻道。户部从四年前开始建造这座楼,下个月便完工,圣上会亲临,举行虚极大典。”
  “原来如此。”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王溱转首看向南方,他们此刻面北朝南,如同天子一般,放眼望去,整个盛京尽收眼底!王溱忽然伸出手,探向天空,他朗诵唐慎写的那首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站在这,小师弟,你说能摘下星辰吗?”
  别说站在九层高的楼上了,你就算站在太阳上也摘不下一颗星啊!
  理工男唐慎哪里懂这种浪漫,可他又不能向王溱科普星星是一颗颗很遥远很遥远地方的恒星。想了半天,他自觉很浪漫地说道:“心中有星辰,就能摘下星辰。”
  王溱倏地转首看他。
  唐慎喉间一滞。
  ……几个意思?
  王溱突然笑出声。
  唐慎:???
  这是在嘲笑他?
  月光下,穿着白色锦袍的王子丰轻声道:“子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景则,你说我们是朋,还是友呢?”
  唐慎心中一惊,警铃大作,抬头看向王溱。
  只见王溱笑吟吟地看他,双目清澈,却藏着一层深邃而令唐慎看不懂的东西。
  师出同门是为朋,同志所向才为友!
  王子丰……是在对他问心!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老王:我们是同门,还是同志?
  小唐郎【惊恐脸】:你想干嘛!!!
  第46章
  浓云蔽月, 虚极楼上只闻飒飒风声。夜风过境, 斩断野草, 哪怕入春四月,唐慎也是一股凉意直上心头。
  唐慎起初错愕地看着王溱,但随即他就定了神, 眼神阴晦不明。
  他与王溱师出同门,无论如何,都已然是朋。可王溱说, 同志才为友!王溱的志向是什么, 唐慎哪里知道!那么他如今这样问,莫非是在逼他站队?
  唐慎如今高中探花, 必然是要去翰林院上任,不出意外, 至少半年他都要待在翰林院,和在户部的王溱扯不上关系。朝中情况他一概不知, 直到今天晚宴他才从傅渭和王溱口中知道了一些情况。这样的他,对王溱有什么好处?王溱的志向是什么,他在朝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地位, 他两眼摸黑, 不知道啊!
  唐慎表面镇定,心中百转千绪。
  忽然,他一震:王溱真的是在让他站队吗?
  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出身寒门,并无靠山背景, 要不是梁诵,唐慎绝不可能拜入傅渭门下。他与王溱相处一年,如今回忆起来那一幕幕的场景,无论是王溱数次指点他、帮他在科考一路上扶摇直上,还是会试前王溱带他放生的事。
  唐慎深吸一口气,断定:王溱真的只是在问我的志向!或许有他意,但此刻哪怕装傻也没任何关系。
  望着王子丰微笑的脸,唐慎却迟疑片刻,再开口时,他道:“去岁三月我来盛京,得先生和师兄的照拂,才在这陌生之地有了栖息的一角。从姑苏府来时我从未想过科考之路能这般顺利,一切多亏子丰师兄的谆谆教诲。景则此生难忘。”顿了顿,他总结道:“师兄与我,亦师亦友。”
  王溱望着唐慎警惕而专注的模样,看了许久,微微笑了。
  “看着师弟今日这模样,想起九年前。”
  唐慎抬头看他:“九年前?”
  王溱露出回忆感慨的神色:“九年前我中状元时,也与师弟一样年轻。”
  唐慎这次是真的愣了好一会儿。
  王溱今年二十六岁,比唐慎大了整整十岁。可唐慎从未觉得王溱年纪大,毕竟放在后世王溱就是个年轻人,说不定还在读书,都没上班,谁都不能说二十六岁算是年纪大!但放在古代,王溱此刻说自己不年轻了,唐慎一时间也没法反驳。
  他看了看王溱的脸,想起国子监的同窗刘放今年好像也二十六岁,可看上去比王溱老了一大截。王溱怎么看怎么像个二十岁模样、刚及冠的世家公子,翩翩如玉。
  唐慎道:“师兄如今也很年轻。”这句话难得有几分真心。
  王溱回首看了唐慎一眼,道:“入夜风大,下楼吧。”
  两人一起再走下虚极楼。
  临走前,王溱忽然道:“对了,小师弟可知道你的探花府在哪儿?”
  唐慎:“还不知,听说要下个月才会告知。”
  王溱指了指城东的一块地,与皇城靠得很近,十分凑巧,傅府和尚书府也在那附近。他道:“每次殿试的一甲三人都会得到圣上赐予的宅邸,这事是交给户部负责的。小师弟觉得,那处地方如何?”
  那当然是块风水宝地,傅渭和王溱都住那儿,唐慎住那儿没一点不好。
  可翰林院恰恰在城西,两边隔了大半个盛京。
  唐慎老实道:“是个好地方,只是离翰林院远了点。”
  王溱:“哦,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这块地方三日前已经定下来了。”
  言下之意:通知你而已,没打算询问你意见。
  唐慎:“……”
  那你还问什么问!
  师兄弟二人一起下了虚极楼后,王溱主动提出送唐慎回家,唐慎也没推辞。坐在宽敞的马车中,座椅上铺的是上好的虎皮毯,毛色油亮,马车中的抽屉中放了各种零嘴和许多书籍。王溱是个会享受的人,这车行驶在盛京本就平坦的路上,更没有一丝颠簸。
  打着尚书家灯的马车缓缓驶到唐慎住的那条巷子,唐慎跳下马车。他回过身,道:“多谢子丰师兄相送。”
  王溱撩开车帘,对唐慎道:“夜已深,小师弟慢走。”
  唐慎:“师兄也是。”
  两人客套一番,唐慎正要转身回去,只听王溱又道:“前几日看书,得了一句话。今日想想,觉得有些意思。小师弟,有些事知其可以为,也需知其不可以为。”
  唐慎身体一怔,抬起头,望着马车中的王溱。
  良久,他轻松地笑道:“这话莫不是取自《论语》中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吧,倒也改的巧妙。”
  王溱笑了笑,没再说话,马车轱辘在青石板地上发出吱呀的滚动声。唐慎站在巷口,目送王溱渐渐离去后,脸上的笑容也慢慢隐去。
  回到家中,唐慎坐在书房里,奉笔给他热了一碗汤,他却没有心思喝下。
  《论语》中有言,“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这句话是在说“孔子是一个明知道不可行却还要去做的人”。王溱忽然对他说这句话的改版,说要“知其可以为,知其不可以为”。
  “他到底在说什么?”唐慎思索再三,突然双手握紧:“他知道我来盛京是想做什么?”
  随即唐慎又想到:“怎么会。我已然拜入傅渭门下,这一年来也从未有过异常。若是王子丰再神通广大一点,或许还能知道我当日在国子监面圣时,曾经当面骂过松清党人。”
  这件事唐慎还真猜对了,王溱和大太监季福交好,两人狼狈为奸,还确实知道这事。
  唐慎又想:“我做得毫无过错,在梁先生死后我也立刻和他撇清关系,甚至很少在傅先生面前提他。况且我才十六,我只是个孩子,一定是我想多了。”
  “如果……不是我想多了呢?”
  “王子丰真的在对我说,这件事要想好可为还是不可为,他在劝我要多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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