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第32节
  “不用。”
  很快,陆骁拦腰抱着昏迷的谢琢,稳稳地下了马车。
  接着,葛武先去点了灯,又去安置马车和马匹,葛叔则去了厨房,烧取暖的炉子。
  陆骁熟门熟路地抱着谢琢走进卧房,将人小心地放到床榻上,顺手将从马车上带下来的木盒也放到了床边。
  脱去谢琢的外袍,陆骁将棉衾展开,仔细盖到谢琢身上,还掖了被角。
  没过多久,葛武端着一个暖炉进来,放到了床边几步远的地方。
  见谢琢额头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冷汗,像是连睡梦中也感到不安,发出极轻的呓语。
  葛武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我手上都是炉灰,不方便,劳烦陆小侯爷把那个木盒里的玉佩拿出来,放到公子枕下或者公子的手里。”
  “玉佩?”
  葛武没好说他觉得洛京这地方邪门,只解释道:“公子从小就容易惊梦,听我爹说,公子的父亲在公子很小的时候,就让公子睡觉时握着这个玉佩,说这枚玉佩带有杀伐之气,可以安魂镇惊,很有用。”
  陆骁记下:“好。”
  等葛武离开后,陆骁拿起放在床边的木盒,准备将里面的玉佩拿出来。
  一边又想,看起来,谢琢幼时虽然体弱,但他父母极是珍爱他,明明不信鬼神,却去庙里点了灯,还找来了这块玉佩,一切不过是为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玉佩不一定真的能安眠,但想来,谢琢伴着这枚玉佩入睡,应该就像有父母陪伴一般吧?
  只是刚一打开,看清盒中的玉佩,陆骁就蓦地怔在了原地。
  咸宁二年,陆渊率军攻入柔然王庭,从可汗的宝库中找到了一对玉佩,见其玉质极佳,雕工简约流利,颇为喜爱,便将玉佩带回,一枚给了陆骁,另一枚给了谢衡刚出生的孩子。
  陆骁自己那一枚,好好在他房中放着。
  另一枚,当年谢家灭门时,可能在混乱中遗失了,也有可能——一直在阿瓷那里。
  他注视着玉佩上熟悉的纹路,又不由地将视线移到了谢琢身上。
  怪不得……
  怪不得谢琢是男子,却扎了耳洞,会喜欢胭脂和耳坠,身上会有冷香,不喜与人肢体接触,会买花环手串和发簪,净面、沐浴、换衣时,从不会让人进卧房,曾说自己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也不会考虑娶亲……
  原来,吃完斫脍回程的路上,谢琢在马车内睡着,呓语般叫的那声“哥哥”,叫的是他。
  原来……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故意疏远他,在他追问理由时,回答“因为你是陆骁”,又在月色下,说出那句“会难过如死”?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只身踏入洛京,踏入朝堂,面对那些生生将他父亲折磨至死、逼得他满门皆亡的人?
  陆骁喉口涩痛。
  不知道阿瓷这些年里,有多害怕,多痛,多恨,多孤独。
  不知道让他夜夜惊醒的梦里,是不是仍是那条冰雪千里的流放路。
  不知道他冷了,热了,苦了,疼了,有没有人安慰照顾。
  心绪震荡,陆骁将玉佩小心地放进谢琢手中,收回手后,他颤着指尖,想轻轻碰碰谢琢的头发,又在即将触到时停住——
  原来,他的阿瓷妹妹,已经来找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都是爱你的形状的心~谢谢看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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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提茶瓶”的描述,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31章 第三十一万里
  张召觉得实在太奇怪了。
  他家侯爷一直到半夜才脚步匆匆地回府, 先是在住了好几年的侯府里走错了路,迷路迷得差点直接往水池里去了。
  被他拉着转了方向后,走进庭院, 又突然停下步子, 站着发起呆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召都等地打哈欠了,发现他家侯爷终于动了动。
  就在他以为, 这下能回卧房睡觉了吧,没想到陆骁又命他掌灯, 火急火燎地拿着一串钥匙去开了库房。
  这些年御赐的东西都被堆在一个空置的院子里, 府中库房唯一存放的,就是陆骁买给小青梅的各种物什:泥人, 风筝, 胭脂, 屏风,珠钗, 蔷薇水,耳坠,布料, 花瓶, 各种宝石珍珠……
  张召不知道自家侯爷突然发了什么疯, 竟然大半夜地开始清点库里的东西。但东西实在太多了,两个人还没清点到一半,脑子先晕了。
  直接累得往地上一坐, 张召把烛台随便放下,揉了揉额头,想起什么来:“侯爷, 你不是去找谢侍读了吗,没找着?”
  “找到了,”陆骁倏地停下话。
  阿瓷妹妹肯定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张召不解:“然后呢?”
  “没什么。”陆骁又出了会儿神,突然问,“有没有能伪装喉结的东西?”
  张召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有的,侯爷你忘了,以前在凌北时,北狄不是派过长得好看的死士,隐藏了喉结,假扮成女子窃密行刺吗?既然有东西能隐藏喉结,肯定就有东西能伪装喉结。那些话本里,不也常常提到易容术?”
  他比了比动作,“就跟那些话本一样,把什么东西往脖子这里一贴,喉结就出现了,神仙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陆骁点点头:“那女子的嗓音能变得——”觉得“沙哑”这个词不准确,谢琢嗓音很是清越,于是他换了个形容,“像男子?”
  “这个我知道,有种药,连续喝上一段时间,就能完全改变人的嗓音,再熟悉的人都听不出来。”张召以为自家侯爷是对奇门异术感兴趣,出主意,“凌北那边有师傅专门研究这些东西,什么改变身形的高矮胖瘦,男子伪装成女子,或者女子伪装成男子,年轻的伪装成须发斑白的老丈,侯爷要是感兴趣,可以写信去探讨探讨?”
  “不用。”陆骁神思不属,他只是在想,弄出喉结和改变声线,肯定都很难受。
  他忽地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阿瓷时,阿瓷穿一身鹅黄色的衣裙,上面绣着的蜻蜓栩栩如生,头发梳作双丫髻,缀着两个铃铛,玉雪精致,香香软软,又爱喊哥哥撒娇,常让他不知道怎么办好。
  后来刚进初秋,阿瓷身体弱,怕冷,就穿上了白狐裘,小小的裹在毛绒绒的雪团里,因为狐裘很重,在庭院里走路都要他牵着手,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迈才行。
  张召觉得自家侯爷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了,说不了两句话就开始出神,他问回之前的问题,“你找到谢侍读了,然后呢?”
  “他病了,葛武说谢侍读犯寒疾时,不允许任何人守在卧房中,就把我赶回来了,我明天天亮了再过去看看。”
  陆骁一边回答一边想,昏迷时毫无意识,确实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秘密,阿瓷很聪明。
  至于从重逢到现在,阿瓷明明还记得他,却没有与他相认,他虽然是有点委屈,但完全能理解其中的缘由。
  当初,他的父亲陆渊和阿瓷的父亲谢衡是至交挚友,他父亲接手凌北后,两家也时常书信往来,没有断过联系。
  咸宁九年年末,内阁首辅谢衡被指谋逆,有人故意严密封锁了消息,一直到行刑,凌北都一无所知。
  直到次年二月,谢衡谋逆、谢家灭门的消息才传入凌北。
  当夜,他父亲陆渊冒着“无诏不得入京,否则事同谋逆”的风险,顶着及膝的大雪,悄悄星夜快马去往洛京。
  陆渊其实不知道去往洛京还能挽回什么、能做什么,他只是想,他不能就这么让谢衡背着满身的污名死去,甚至就这么被记在史书上,背万年的骂名。
  直到他在半路上遇见了等着的谢家老仆。
  那老仆只说夫人殒命,但小主人已经平安救出,在朝廷的记录上,会和夫人一起半路身死,请陆将军安心。
  又说主人曾反复吩咐,通敌谋反的罪名太过敏感,恐陆家被诬陷成共谋,无论如何,不能连累陆家、连累凌北,甚至连累天下安危。他们不会告知小主人在何处,不到万不得已,日后也不会再与陆家联系。
  陆渊悲痛难忍,终是含泪认可了谢衡临终的安排,随即,牵着马,面朝洛京的方向,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谢衡叔父对他父亲的嘱咐,何尝不是阿瓷的想法和顾忌?
  不过是怕他谢家遗孤的身份有朝一日暴露,到时,连累了与他亲近的自己和陆家。
  他只埋怨自己,为什么没能更早认出阿瓷,即便只早一个月、早一天、一个时辰也好。
  陆骁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到了谢琢的院门外,轻轻叩了叩。
  葛武来开的门。
  看见陆骁,他惊讶道:“陆小侯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
  不然怎么天还没大亮就来了。
  轻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急切,陆骁问:“阿——谢侍读醒了吗?”
  “公子还没醒。”葛武让开路,忧虑道,“我刚刚已经替公子向翰林院告了三日的病,也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会醒。”
  院中安静,陆骁连说话都低了声音:“你守了一夜,先去睡吧,我在卧房门口等着,谢侍读醒了我叫你。”
  葛武急道:“这怎么能行!”
  “怎么就不行了?我和你家公子关系好,他病了,我在门外守几个时辰,不应该吗?”
  陆骁跟沈愚待久了,惯会讲道理,“他这病来得吓人,我昨夜担心地睡不着,今日早早来了,若不尽一份力,我心中也不安。而且若是你也累病了,谁照顾你家公子?要是你精力不足,昨夜那种刺客再来几个,你怎么保护你家公子?”
  葛武思考半晌,没有再拒绝,但他也没有完全应下:“那小侯爷你守在门口,我在树下的石桌上趴着睡会儿,有什么你就叫我,可好?”
  陆骁点了头。
  等葛武走向石桌,陆骁又把人叫住:“你跟着谢侍读多久了?”
  葛武说起这个来,十分自豪:“从咸宁十年至今,已经十一年了。”
  那就是阿瓷在流放途中被救出后,葛武就作为亲随跟在左右了。
  “我问个问题,假如说,你发现了你家公子的一个秘密,你会如何做?”
  “我家公子的秘密?”葛武不假思索道,“公子不让我知道,肯定有公子的道理。我如果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道。”
  他又有些赧然,“不过我不太会假装,公子通常一眼就会看出来。”
  等葛武趴在老树下的石桌睡着,陆骁站在卧房前的檐下,先想到,他是不是应该站得英武一点,或者练套拳法?这样,阿瓷一醒过来,就能看见他的英姿!
  他又反复思忖,只是两人交好,阿瓷便因为怕连累、想保护他,故意疏远。如果阿瓷得知自己已经知道他就是阿瓷妹妹了,会不会更加疏远?
  所以,既然这是阿瓷妹妹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是假装没发现为好。
  等哪天阿瓷想告诉他了再说。
  打定主意后,陆骁如银槍利剑般笔直又锋利地站在谢琢卧房外,认认真真守着门。
  谢琢醒来时,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细微声音,身上盖着的棉衾很重,但依旧没有多少暖意。
  他尽全力操纵手指,才感觉指尖上抬了几寸。和以前一样,全身每个关节都像被冻住了,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被埋在了雪地里。
  这种濒临死亡、毫无自保能力的感觉,令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