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节
  傅容微笑,让出路来:“进屋去。”
  长缨跟着他入了鸿音堂,角门过去的小花园敞轩里已经摆好了茶点。屋角的龙涎香袅袅娜娜,丫鬟们仍如过去般恭敬又不失亲和。
  傅容与她在锦簟上隔桌坐下,神态也依旧如常亲厚:“用饭不曾?猜想你今日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去看你。要是不急,不如留下用饭?”
  长缨道:“我不急。不过看二哥这样子,像是要出门?”
  傅容挥手让人去备饭菜,而后端茶:“无妨,不要紧的人。”
  长缨瞅了他一眼,看着碗里碧色茶汤:“我方才好像看到有宫里人来过。”
  傅容手停住,看过来。
  “傅二哥向来得皇上器重,莫不是二哥要去赴皇上的约?”长缨音色平静,目光自他脸上又下滑到他手上。
  “二哥这双手看上去跟皇上的真像,一样的养尊处优,一点也不像是王爷那样拿刀拿枪的人。”
  傅容身姿未动。片刻后他垂眼啜了口茶,放下来:“我记得你喜欢吃我们家厨子做的红烧鲤鱼,我去让人添过来。”
  “可是我身上有伤,大夫说不能吃鲤鱼。”长缨接着他的话尾道,“我还想活久一点,还请二哥高抬贵手。”
  傅容两手撑膝,缓缓又坐了回去,他望着她,缓声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不让你活?”
  长缨抬手摸上自己的枕骨,说道:“我这里的裂痕,二哥应该不陌生。”
  傅容定坐着,笑了下:“铃铛儿又在说胡话了。”
  “我之前什么时候说过胡话吗?”长缨拿出那块玉,伸手推到桌面。
  玉在灯光下发出莹亮的光泽,清晰的徽记与边缘上的豁口都在显示出它的特别。
  傅容即便是心性极定,那猛一下收缩瞳孔的动作还是控制不住地显露出来。
  “这个是你的,四年前通州郊外,你落在那里的。”长缨道,“你带着人在那里阻截前去暗助钱家的人,玉珮落在打斗场中,被我捡了。
  “你在事发地附近久久未曾离去,一时为了捉人,另则想来是为了寻找这个东西?
  “后来你终于发现了我,可惜还没有打听出什么来,就被我姑父发现了踪迹。”
  长缨语气很平静,像是述说着一件毫无疑问的事实。“二哥的母亲是谁?”
  傅容静坐着,没有说话。
  “王爷的母亲是淑妃,而我并不记得当时宫里还有哪位妃子同时临产,即便是有临产的,也不会让皇上同时送两个皇子出宫,为什么你会排行在王爷之前,成为五皇子?”
  傅容直到听完,才微微勾唇,说道:“这么肯定他是皇子?”
  “眼下顾家未倒,东宫还在,若不是真皇子,皇上敢于拿个假皇子诏告天下捧到亲王位置给自己挖坑?所以王爷的母亲,就是淑妃。”
  长缨拿起那块玉,在手里摩挲着:“二哥韬光养晦多年,真是不容易。”
  傅容神色渐渐收敛。
  晚风把四面帘幔掀起来,本极具清雅风情,此刻看着却莫名透着阴森的气息。
  “铃铛这些年长进很多了。”他双手随意地轻搭在两边桌沿,“这玉四年前我没从你身上搜到手,四年后却在你手上,王爷手上又有一张跟你四年前立下的婚书,这么说来,四年前跟你厮混了半个月之久的那个人,就是王爷了。”
  长缨望着他:“二哥反应之快超乎我想象。除去四年前在通州,杭州海湾那次二哥也做的挺绝的,杀手埋伏在沙子里,连我这种堪称应敌经验丰富的半老手都险些中招。
  “再算上昨儿夜里,我是死在二哥手下三次了呢。要不是老天爷让我在长兴遇到了王爷,这个秘密,也许真的我会到死都不知道。”
  傅容扬唇:“可你比我想象的难缠。我也不过三年多没见你,没想到你就换了身钢筋铁骨。
  “若是早知道你有独挑八匹恶狼的本事,你在湖州时我兴许就得给你投毒了。”说到这里笑意渐敛,他又道:“不对,最令人扼腕的是在长兴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想到坏了好事的沈长缨居然是你。
  “你可知道,我在京师得知沈长缨就是你的时候,我有多懊悔?”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遇见的杜渐会是我的故人。”长缨道,“大约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当你听说我跟我表哥一道回京的时候,就特特地去到城门口迎接吧?
  “但你又心虚,直到宫宴上跟着少康他们一道才敢在我面前露面,生怕我恢复了记忆,回京是为了寻仇而来。”
  “是啊,”傅容捏了块小点心,“当看到你对我全无异常反应时,我简直是松了一大口气。
  “但看到子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你赔不是,我又很吃味。他如闲云野鹤在外这么多年,比我自由多了,没想到居然还跟你有了渊源。
  “你们这两个同样令我安心不下的人居然有了这样的情份,我怎么能不吃惊?”
  “但我们在一起,对你来说也有利不是吗?”长缨道,“虽然你沉得住气,能等得到王爷替你扫清一切障碍再出头,可是终究随着他的根基稳固,皇上想要再撼动他也不是一句话的事。
  “所以你说服皇上答应了我与王爷的婚事,用以安抚王爷。
  “因为你知道,皇上绝不会答应未来的太子妃有强大的后盾,而王爷又死心眼,他不会轻易放弃我,到时候,这便可以成为皇上拿捏他的理由之一。
  “即便是有一日王爷成了太子,我成了太子妃,只要我死在皇上手里,王爷便一定会跟皇上结下梁子,皇上又怎么会甘心再被自己的儿子左右掣肘呢?其结果,当然是会于你有利的。”
  长缨轻吸一口气,抻着身子:“傅二哥深谋远虑,常人难及。不过,你有这样的才智,顾家和东宫却还是在朝堂上杵着没倒,让我感到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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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8章 所有的仇都会要报
  傅容望着她:“我让王爷在朝堂建功立业不好么?”
  长缨道:“你若能甘心如此,就不会逼死我姑父了。我姑父知道你吗?”
  傅容缓声道:“他要不是什么都知道,怎么会死?凌叔还是很能耐的,比我父亲强些,只可惜他舍去性命守口如瓶连妻儿都瞒着,最后只要杨肃不死,凌家还是得除。”
  他看过来:“知道吗?当时皇上打算把你指婚给我。”
  长缨凛目。
  “当初他答应了就好了。”傅容笑道,“你做了我的夫人,我俩就在一根绳上了,我不必担心你会往外吐露我的秘密,他也不至于需要这么处心积虑地保全凌家。
  “那么好的主意,他居然放弃而选择极端。”
  “我若嫁给你,不也还是会令皇上不放心么?”
  “那不同。”傅容道,“杨肃是执意不舍你,我是该舍的时候一定会舍。”
  他望着她眉眼。“不过当时若我知道你四年后会是如今的模样,我也许也会争取的。
  “铃铛,你真的很适合站在朝堂上,虽然不宜母仪天下,可是你很难得。”
  长缨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工具?”
  “有利用的价值,也是值得庆幸的。”
  “你真可怜。”长缨道。
  傅容眯眼睨着她:“我怎么会可怜?失败者才可怜。”
  “你不择手段,把养育你长大的傅家人都给利用起来了,而应该被你珍视着的直到终老的妻子也能被你用来衡量价值,你就算能赢到最后,不孤独么?”
  长缨站起来,睨着他:“我姑父的死,包括我先后遇到的三次生死危机,看来都是出于你的手笔。
  “傅容,你是怎么心安理得做着凌渊杨肃他们的朋友,一面又在背后吸着他们的血的?!”
  “既要成事,哪里有那么多的道义可讲?”傅容透过茶汽看过来,“你觉得亲情重于一切,可凌家当初不也还是任你在外自生自灭吗?
  “铃铛,你太天真了,任何事情只要关系到自己,没有谁能真正大公无私。”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舍下杨肃跟凌渊回京呢?”
  傅容站起来,负手走到她面前:“相信我,换了杨肃是你,也是一样。他身后还有霍家,有谢蓬秦陆他们,一旦当你和他们自己的利益产生冲突,他一样也会舍弃你。
  “就算不舍弃你,也是因为你对他而言还有价值!”
  “那又怎样?”长缨道:“他比你磊落多了,你自诩决胜千里,说到底比起杨际都不如,杨际至少还为自己在拼呢,你呢?你就好比阴沟里的水蛭,专门吸人的血饱腹!”
  傅容嗤笑起来:“仕途中人哪个手脚干净?更莫说是我,只要能达成目标,还择什么手段?
  “我有个现成的杨肃帮我平定江山,肃清朝堂,我为什么不用?你看看乾清宫里那九五之尊,他不也是在号令着天下人为他卖命么?
  “有能走的捷径而不走,那才是蠢!”
  长缨看了会儿他,转身往外走。
  傅容道:“你要走?”
  长缨停在门廊下,回头道:“我要去告你。”
  傅容笑起来:“证据呢?”
  她自袖口里掏出只小瓷瓶,掏出瓶塞往点心盘子里倒了些粉末,而后拿起一块点心来,说道:“我好歹也是朝廷的怀远将军,正经的禁卫军指挥使,你说我要是在这里中了毒,够不够立案?”
  傅容敛去笑容。
  长缨闻了闻这点心,接着道:“你之所以对我和盘托出,不过是自恃我拿不到你证据,不能将你如何。
  “不过昨夜里我中箭的伤还在呢,今日我别家不去,就找上你,又在你这里中了毒,你有没有投毒,是不是都得按规矩上三司去说道说道?”
  傅容脸色开始有点冷。
  这回换成长缨笑了:“这法子虽然赖皮了点,但就像你说的,有捷径而不走是为愚蠢。
  “我们虽然没有办法立刻指认你害死了凌晏,又险些在四年前差点害死王爷,可只要能立案,将你告去了三司,我们自然有的是办法让满朝文武怀疑你。
  “比如说你说昨夜里出了城,结果眼看着你出城的人都招了是被人买通了,以及你跟雪娘——
  “对了,你接近雪娘,其实是为了打听出来唐鉴手上那笔银子吧?那银子上面有铸文,可不我们就顺着它们查到了陕西那批赏银上?
  “大宁可不乏能人,我也不必别的人参与,只要顾家盯上你,你说你这广威侯世子还能安安稳稳隐当得下去吗?”
  傅容深吸气,负在身后的手不觉已垂了下来。
  长缨望着他,漠然看着把手里的点心:“顾家有了这把柄,绝不会放手的。毕竟他只有扶立杨际一条路可走,他知道除了杨肃之外又多出个宫里认定的真正皇储人选,他会不会先把你摁死再说?!”
  傅容牙关处已经鼓起。
  长缨将瓶子塞回袖中,接而便又朝门口走去。
  傅容扑过去阻拦,长缨返身回击,门外守着的紫缃露面接应,傅容停在庑廊下,望着院中的她们,咬紧了牙关。
  “你想冲我动手,那可就正中我下怀,你该不会以为,我当真没有任何准备就敢来独闯虎穴?
  “府外就有人接应我,只要动手,打斗声很快会传出去,你不怕人猜疑你为什么跟我动手吗?”
  长缨抬手将手里的瓷瓶砸在门框上,在那砰的一声响起之后缓声道:“我姑父的死,我身上的伤,我四年来压在心头的罪恶感,这些仇我全都会要报!
  “而除我之外,还有杨肃等着要跟你们算账,以前想想怎么给自己挖坑落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