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等到所有的荐卷都筛选完毕,最后要选出三百份卷子,再将其中的卷子所有人全部轮一遍,圈为优等,点为中等,叉为差等,按照这样的评分来排出名次。
  会试不仅仅是举子考试的时候格外严苛,阅卷也同样严苛。
  此次参加会试的举子有三千多人,每个同考官需要阅卷近两百份,每份卷子又都是各种文章,虽然最重首场,但是后两场的卷子也要一一看过、评过,留下自己的印鉴才算完,否则就是一个渎职之罪!而皇榜十日后就要贴出来,所以这个阅卷的活绝对不轻省。
  吏部尚书秦启桢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一沓子卷子,眉头狠狠得皱在了一起,看完眼前这张卷子,嘴里念叨着:“胡言乱语,谄媚之徒!现在的举子一个个的就知道溜须拍马,还真以为这样就能做官?!天真!”
  在卷子上狠狠地打了个大叉,然后“啪”地一下,将这份卷子扔到了一边的落卷堆里,摇头不止。
  立在他一旁的官差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只管将那堆落卷整理好,以待主考官“拾遗”。
  每次所有的名次排出来之前,主考官都会在每个同考官的落卷堆里检查试卷,若是检查到有的卷子非常好,但是却被同考官判为落卷,那么同样也是要降罪的!只不过这种情况比较少,毕竟为了一个区区举子的卷子,彻底将一个同考官得罪了不划算,除非两人本来就是政敌。况且同考官也不会随意罢落举子的试卷,毕竟大家心里也清楚,这是关系着别人一生命运的考卷,除非心中确实觉得不好,否则不会罢落。
  秦启桢是天佑十三年的状元,如今的吏部尚书,虽然已经多年不碰时文了,但是功底毕竟还在,混迹官场这么多年,如今又是统领吏部的最高官员,见识想法和当初也不可同日而语。原本这次他也根本没兴趣做什么同考官,吏部那边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去做,这种事一般都是丢给他的属下吏部右侍郎柳承旋去做的,可惜此次柳承轩家的崽子也参加此次的会试,而左侍郎最近还称病在家,其他人品阶不够,只能拉他自己出去凑数。
  可是连看了十几份卷子,竟是没有一份能入他眼的!要么词藻浮华、夸夸其谈,要么老生常谈、庸俗无用,真是不知道是他要求太高,还是此届的学子能力太差!
  又打了一个叉,将卷子扔在一边,秦启桢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这该不会连最低的荐卷数都达不到吧?又看了看那边堆成小山似的没批阅过的试卷,只能叹了口气,认命地从中抽出了一份,百无聊赖地看了起来。
  只是看着看着,秦启桢的表情便渐渐地凝重了起来,原本歪斜的身子也坐正了,比起刚刚看其他卷子的一目十行,这次却是看的格外的慢,足足看了一炷香时间,才将这份卷子的所有文章都看了一遍。
  “好!文章遣词温和但是所指问题直击要害,所述之法竟是可以写成奏折直接面圣!不可多得的人才!荐!”秦启桢在卷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荐”字,却还舍不得让人拿走,自己又细细品了一遍,想了想又写了“高荐”二字,才让人送去给主考官。
  林清此时根本想不到,决定着他未来命运的卷子已经从同考官手上,拿到了主考官手上,而当黄友仁打开这份卷子看过去的时候,心里不由一惊!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争执
  黄友仁虽然无法肯定,但是看完这份卷子之后, 心里已经隐隐知道是谁的了。
  一样的文风, 一样的笔触, 想法总是如此出人意表, 破题也是另辟蹊径, 想他人之未曾想,书前人之未曾书。喜欢称述事实,又能提出解决之法, 若是没有猜错,这篇文章应属那个名叫林清的少年郎。
  自从黄友仁将马丛文调回京城之后, 一开始也以为那份奏折是他的功劳,引入府邸经常垂询,几次之后马上就发觉事情并非他所预料的那般, 写这奏折之人另有其人。
  马丛文也经不得黄友仁的盘问,稍稍施压便和盘托出, 只说自己将那学子的文章润色了一番, 认为对次辅有用就呈了上来。
  黄友仁自那时候起就留心了林清此人,打听到情报说只是偏远乡村的一介村童, 心中又是惊疑, 又是失望,甚至怀疑这篇文章也不是他为原作。只可惜查来查去也没有在林清身上查到其他什么特别的东西,后来所作诗文也是平平, 探子消息回得少了, 他这边也就不再过多关注了。毕竟那时候林清还是一个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中的童生, 年纪也不过一十二岁,实在不堪大用!
  后来再听到林清的消息,则是朝廷奏报了这届各地的解元,这些奏折都会进入内阁,自然也会经过黄友仁的手,了解到此林清就是彼林清后,这个名字才又在他脑海中重新记忆起来。没有想到他小小年纪、农家出身,竟真的能走到这一步!十五岁的解元,任谁听到了都能说一句少年英才!大明开国至今,论解元的年纪,竟是林清算最小的!
  进一步探听,才知道林清之所以能中解元,是在云天书院读书,师从杨致知之故!杨致知虽然没有进入官场,但是官场中有一派“云天派”,哪边都不站队,秉持着公正、廉洁的作风,让所有想要收服他们这些人的党派都头疼不已,颇有无处下手之感。若是林清师从杨致知,那么他就是天然的“云天派”,这样的人,他还要不要收入麾下?
  黄友仁沉吟良久,最后将林清的卷子丢到了不取的那一摞中——少年英才容易太过娇纵得意,一旦放到官场里恐难把持,倒不如再磨砺几年,到时候自己再伸出橄榄枝,不怕他不感激涕零!
  说起御下之道,黄友仁自信后面有千百种方法收服的了林清。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人落魄之时伸出援手,那才够忠心耿耿!
  毕竟,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黄友仁脸上浮现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双目如鹰隼般看了一眼躺在落卷堆里的林清的卷子,喝了一口浓茶,再次展开新的卷子品阅起来。
  “阿嚏——”林清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惹得墨竹有些担忧道:“少爷,要不要添件衣服再出门?是不是在考场中着凉了?”
  林清摆摆手,示意不用。他穿这么多正好,再多穿一件衣服就热了,今日已经约好了和王英杰去柳府探望柳泽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直接下楼去等王英杰了。
  和王英杰去柳府的路上,两人还讨论的一番这次的会试,说了说自己的解题思路,都觉得对方这次发挥的不错,应该考中不成问题。
  等林清两人到了柳府后,小厮立马将人引到了柳府的前厅,刚刚坐下没多久,柳泽旭就从后面的屏风处绕到了前面。
  几日未见,只见柳泽旭看着清减了一些,脸色也略显苍白,但却不损其美人风采,看到两人后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意:“我这儿也无大碍,你们两个刚刚考完试,正应该好好休息休息。”
  林清原本就担心柳泽旭因为这次会试没有考完会抑郁寡欢,没想到倒是柳泽旭先关心起他们来了!
  “泽旭,我们已经休息过一天了,你无须担心。倒是你,这次会试虽然未能顺利考完,但是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王英杰看柳泽旭已经比上次气色要好多了,想着还是不提那个恶心人的事情,转而去安慰了他一番,希望他不要泄气。
  柳泽旭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是不以为意:“我这次来参加会试,也是想着能和大家一起进京赶考罢了。毕竟我乡试不过是在孙山之位,不像你和飞卿,都是名列前茅,此次若能得中,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我已经和父亲举荐过你们了,若是外放,一定给你们选个好地方!”
  乡试的时候,林清得中解元,王英杰是江南榜的第五名,而柳泽旭却是吊车尾的名次,算是侥幸通过。不过虽然柳泽旭说的轻松,但是为了这次会试他也下了不少苦功夫,毕竟还是想一展这么多年所学。可惜却是因为他太过心软,轻信他人,落得这幅田地。回到柳府修养后,他身体稍稍好了些,就被其父柳承轩狠狠地斥责了一顿,说他妇人之仁、难成大事,若说不伤心那是假的。柳家对他的期望有多高,他心里一直非常清楚,这几年在外祖父这边生活很是让他松了口气,如今再次面对柳家的责任和父亲的指责,柳泽旭也是愧于面对。
  只不过如今再是懊悔也于事无补,只能另作打算。在他心里,这次林清和王英杰应该是能通过会试的,他能为两位好友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林清竟不知道柳泽旭尚在病中,还考虑到了他们后面选官的事情,心下感动:“这次虽然我和王兄都感觉答得尚可,但是我这边具体如何还说不得准,柳兄你真是费心了!”
  林清这边,还在和两个好友商讨着有可能的选官之事,却不知道自己的卷子早就落入了弃卷堆里!
  五日后,十八名同考官共坐一室,开始审阅最后选出来的三百份卷子,并且帮助主考官黄友仁排这次会试的名次,一连排了三日,才堪堪将所有名次都排了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后天就是放榜的日子了,接下来只要再用一日进行朱墨卷的校对、解封,誊录皇榜,那就算把这次的会试阅卷工作完成了!要知道整整关在阅卷室里面十日,每天埋头审阅卷子,就是再好的文章也审美疲劳了,看字也看的头晕眼花,又要掐着时间把卷子审完,实在是累!
  相比于其他人的轻松,秦启桢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不好——他写了高荐的那份卷子,竟然不见了?!明明答得这么好的卷子,难道主考官黄大人没有取?
  这,不应该啊!
  可是刚刚最后一份卷子也看完了,确实没有看到那份他写了“高荐”的卷子啊!
  秦启桢是在场除了黄友仁之外,官位最高的同考官,他本身也不是黄党,为人又较为正直公允,此刻他也没想到是黄友仁故意罢落,而是认为出了什么疏漏,故而走到黄友仁面前行了一礼道:“黄阁老,不知可否看到下官写的一份高荐的卷子?下官认为此份卷子比今日所批阅的三百份卷子并无不足。”
  黄友仁“呵呵”一笑,抚了一下胡须,装作不经意道:“卷子本官都审过了,本官觉得好的卷子也都挑了出来,应该并无遗漏吧。”也不说到底有没有看到,只推说选出了他觉得比较好的,言下之意就是让秦启桢不要再去纠缠那份高荐的卷子了。
  这事若是换做别人,那也就算了,毕竟比起得罪主考官黄阁老,一个小小举人的卷子根本算不了什么。黄阁老说不好,那就是不好,毕竟这文章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
  可是秦启桢和别人不一样,他是家中庶子,虽然秦家在岭南一带也颇有盛名,但是对于一个庶子来讲,家中所有资源都是给嫡子的,他的嫡母面慈心苦,除了读书没有任何出路。所以他能有今天,完全是靠着当年高中状元,才真正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之前他要么因为品阶不够没有做过同考官,要么品阶够了但是派去负责其他事物了,一直没有做过考官,此次难得看到一份中意的卷子,自然不想让人就这样错过了本该属于他的人生转折点。
  哪怕这份卷子最后入了同进士的名次,秦启桢也不会去置喙过多,但是若是落榜,那确实是太不应该了!
  “黄阁老,答这份卷子的人堪当会元,还请黄阁老允许下官实行“拾遗”之责。”秦启桢声音不大,但是引的其他十七位同考官心中一惊:这是要和黄阁老杠上吗?竟然还说这份卷子堪当会元?摆明了指责主考官渎职啊!
  作为主考官的黄友仁,可以在同考官的落卷堆里进行“拾遗”,同样,作为同考官也可以对主考官罢落的卷子“拾遗”,以防有落卷。只不过同考官拾遗之后,还需要所有考官再次进行评定,再确定这份卷子是否可以列入皇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