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初时如微风发,羽扇摇,继而如林风摇落,泉流幽咽,渐渐至巨石奔崖,飞波走浪,听得人越来越惊,心仿佛被旁人所控,忽起忽落分外难受,连宿鸟也惊飞而起,在夜空啼叫不休。
  薄景焕知道不妙,这般手段除了追魂琴还有谁,然而连弹琴者在何处都寻不出,又如何擒捉。
  忽然间另一琴起,琴音清清泠泠,随风而散,不及前者传得远,却有种澹宁的气息,宛如平原野籁,秋潭雁渡,又似江天月白,鸟栖鱼沉,令人清定安适,一时间竟将前一首乐曲的燥意压了下去。
  后起的琴乐散自小楼,必是阮静妍无疑,阮凤轩激动的忘形,握着薄景焕的臂膀连摇。薄景焕惊喜之余也觉骄傲,又不知该不该制止,毕竟追魂琴来头太大,万一将其激怒,后果堪虞。
  半空有男子轻咦了一声,指下又弹,这次琴音如疾风厉号,怒涛喷涌,浪卷风雷,凝为百丈冰瀑。听得人怵栗生寒,两股战战,明明是初秋,却如严冬忽至。
  就在人们透不过气时,楼中的琴声起,如环佩垂撞,琳琅动人,宛如西子轻盈踏过响屧廊,丝衣临风而飞,彩蝶随之相逐,欢悦明媚,顿时将寒意驱散一空。
  男子大笑一声,琴音筝筝陡转,化为恶风卷裹铁骑,刀枪骤响,画角争鸣,血染征衣,长戟寸断,残阳映着累累如山的尸骸。闻者悲惧交加,难以抑制的落泪,飞鸟纷纷乱撞。
  楼中回应以春草方沃,新桐初引,微雨浸润万物,转眼布谷轻啼,乳儿唤母,耕牛哞哞犁地,灶上火暖汤肴初沸,融尽所有苍冽悲凉。
  双方的琴声时疾时缓,几番往来,犹如高手争锋。听得众人一时喜一时悲,七情六欲皆被清弦牵动,全然无法自控。
  持斗良久,男子的琴音越来越利,如嵌金石,震得人心血涌跳,
  天子一行亦是气血翻涌,连佑输入内力相护,其他几位内廷高手相助近臣,其中一人道,“琴中蕴了真力,楼中人将不支。”
  阮静妍被琴声激得昏烦欲呕,呼吸越来越窒,脸颊苍白如雪,几乎要晕过去,琴音喑哑难续。忽然她肩上多了一只手,一股阳和温暖的力量涌入,心神蓦的清明起来。
  她转头一望,眼眸一热,险险坠下泪来。
  身侧的男子神姿英秀,清越从容,可不正是魂牵梦萦的人。
  周围的丫环仆妇被琴音震得昏乱,有几人甚至瘫在地上,见到这一幕都惊呆了,完全不知男子是如何进了小楼,她们想拦阻也无力,琴音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动弹不得。
  男子衣角染血,然而眉锋轻扬,如傲雪青杉,对郡主微微一笑,“接着弹。”
  阮静妍尽力澄清心神,素手轻挑,真的又弹起来,和熙的暖流在她体内运转,传至指尖,琴音变得清润明澈,突破了对手的压制。
  连佑突然开口,“有人相助,此人不凡。”
  半空中的琴曲停了一瞬,似乎有些惊异,片刻后曲风猝然一变。
  刹那间山河裂变,天倾地陷,滚滚融浆自八方倾落,阵阵阴风如鬼神怒号。人群开始骚乱,气弱的抱头嚎哭,体怯的骇然昏厥,人们颠倒惶乱,进退失措,仿佛遭逢末日降临。
  薄景焕还能抑制心神,阮凤轩的眼泪已经潸然而下,兵卒的队伍也乱了,虽不像长街上一般鬼哭狼号,也是个个颤然恐惧,形神无主。
  忽而楼中琴音反振,铮铮其声,渊冷沉锐,每一次迸响都在对方声曲转换之时,竟然带得对手琴曲渐涩,驭控之威大减。
  攻袭的琴声陡然加疾,琴浪密如走珠,如万千厉鬼扑来,九天银雷炸响,再无缝隙可破。
  然而纵是恶浪千叠,总有清音不灭,楼中的琴声似轻舟在惊涛骇浪中穿行,空灵明彻,旷渺从容,安抚人们激怖失惊的心神。
  空中的琴音渐渐息了,只余楼中的弦声如水月风生、松涛回浪,又似放舟天地、江流万古,神思逸散无边,直至琴声已收,人们仍是久久回不过神。
  “清冷旷远,精微入韵,宛然得天地之音,想不到小姑娘竟有这般琴技。”突然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与琴音一般虚渺难寻,“楼中以内力暗助者何人?”
  薄景焕一惊,与众人同时望向小楼,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在下苏璇,久闻曲先生盛名,幸会。”
  一问一答令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锅,苏璇迎战过贵霜国师,连贩夫走卒也久知其名。
  苏璇毕竟是来了,无怪郡主纤纤弱女,竟能与追魂琴相抗。
  薄景焕松了一口气,见周边声浪杂乱,人人都在兴奋的议论,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我道何人,原来是你。”男人不理喧杂的声浪,继续道,“后辈小子激战方休,内息未复,居然还以真力助她,若是此时动手,你有几成把握?”
  何安的目光忽然沉下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楼中人平静的应答,“前辈好耳力,战与不战均随曲先生之意,在下自当竭力奉陪。”
  浑厚的男声略停,悠悠道,“曲某原是过来看看谁敢冒我之名,却意外开了眼,难得闺阁中有此良材,这般离去似又可惜了。”
  听追魂琴的话意,竟似要将阮静妍带走,阮凤轩一急险些嚷起来,被薄景焕一把按住,他知有苏璇在此,又有内廷高手在外,必是无恙。
  果然苏璇出言道,“郡主金枝玉叶,且有父兄在堂,纵然幸蒙曲先生青眼,何忍让她与至亲分离?还望高抬贵手,在下代为谢过。”
  半空的男声一叹,琴音蓦的三振,炸得听者脑中仿佛生了朵烟花,神智眩晕,肢脉软麻。一阵惊哗乱叫,人们七横八错跌成了一片,放眼望去,尚在站立者寥寥无已。
  一弦之威竟至于斯,薄景焕禁不住变色。
  “金匮之质,终难窥琴中大道,惜哉,憾哉。”一言道罢,院角一棵浓密的苍槐枝桠一动,掠出一名五旬左右的儒雅男子,揽琴长笑一声,潇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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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两心同
  最后三声琴响,楼中的妇人婢仆摔了一地,痛叫此起彼伏,楼内混乱不堪。
  阮静妍一阵眩晕,险些从琴凳跌下去,幸而被一只坚实的手臂扶住。
  苏璇的手异常温暖,咫尺之距,呼吸都似乎拂在她耳边,清宁的眼眸望着她,唇边扬起一抹笑,一声轻语传入她耳中,“奴奴,做得好。”
  在旁人察觉之前他已松手退开,从窗口跃下楼。
  阮静妍在琴凳上怔怔的出神,这一夜恍如一个奇特的梦,迷幻又甜蜜,几个字低低的几不可闻,却如瑰宝,带给她无与伦比的喜悦。
  方圆一里皆在琴威所笼之内,天子与六王及时得高手护卫,尚可安坐无虞,柯太傅和沈国公没能稳住,这两位重臣往日庄重恭谨,此时跌成了滚地葫芦,如妇人般唉哟连声,格外滑稽,连天子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待护卫将两人扶起,天子忍着笑嘉言抚慰。“两位爱卿受惊了,可曾跌伤?”
  柯太傅勉强扶正头冠,颤巍巍道,“臣无事,多谢陛下。看来那张留书是假的,不知是何人弄出的玄虚,不过倒是歪打正着,令臣等大开眼界。”
  沈国公的屁股跌青了一块,又不好明着揉,疼得呲嘴吸气,看得天子越发大乐。
  六王倒是一本正经,“琅琊王府平白一场惊乱,此人纵不是主使,未必没有关联,圣上看要不要通令周边严缉,设法将人拿下?”
  天子观了一场好戏,心情正是舒惬,“这些自有琅琊王查办,朕微服出游,不宜插手太多。苏璇不错,合当赏赐一番,可惜时机不对,还是留待将来恩赏正阳宫吧。这场斗琴委实精彩,也算不枉此行。”
  薄景焕回来复命,刚好听见沈国公在奉承,“圣上所言极是,臣如仙乐洗耳,竟连自己在哪都忘了,此人技艺远胜宫中琴师,琅琊郡主居然能与之平分秋色,如此佳人如此才艺,可谓世间少有。”
  柯太傅亦有同感,捋须笑道,“也算因祸得福,郡主美名更甚,想必今夜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琅琊王府不久就要再添喜事了。”
  薄景焕满心懊悔,有苦说不出。当亲眼见到她比从前光芒更盛,才情惊世,亦有了自己的性情,宛如一只温驯的玉美人突然有了生命,他越发想拥有。偏是之前过于谨慎,一点话缝未留,此时在御前求赐婚难免突兀,唯有默了。
  这一夜对于琅琊百姓而言,皆在关注郡主;而江湖道上,获益最大的却是长沂山庄。
  长沂弟子在霍明芝的统领下出击,转守为攻,血洗朝暮阁的琅琊堂口。多少门派在朝暮阁的倾轧下支离粉碎,长沂山庄却扬眉吐气,以弱胜强,一扫积累多时的压力与恨怒。
  长沂山庄作为地头蛇,想方设法探出了朝暮阁的据点,加上苏璇的强助,轻离剑锋芒所向,当者无不披靡,詹宁身亡,池小染重伤,司空尧逃走,长沂弟子气势如虹,拼杀极猛,朝暮阁的琅琊堂口给连根拔起,为夜攻长沂而集结的精锐一朝丧尽。他们习惯了宰鸡屠犬一般的掠杀别派,哪想到一朝碰上煞星,自己反成了鸡犬。
  不过这些血腥的争斗远不如美人如玉,纤手弄弦来得引人,加上追魂琴亲口相赞,琅琊郡主已成了青女素娥般的人物,不知引得多少武林人神慕。
  苏璇在两件事上都出了力,不过他早已名满江湖,盛极一时,做什么大事都宛如寻常。唯因此次相助的均是女子,给传议添了异样的香艳。
  琅琊酒楼热闹非凡,一个光头男子嚼着花生米,“霍家靠着铁矿的营生积累了大把银子,富得流油,苏璇这次为红颜一怒挑了朝暮阁的堂口,再娶了霍大小姐,可不是白得千万家产。”
  另一个高个男子滋了一口酒,摇头晃脑道,“霍庄主才是好算盘,他两个儿子尚小,就算给女儿半边家产又如何?得了苏璇为婿,江湖中还有谁敢招惹,做梦都要笑醒。”
  一个缺了半边耳的男子嘿嘿一笑,“江湖上有女儿的都想当苏璇的老丈人,通通是做梦,正阳宫掌教之位就在他手边搁着,岂会为这点甜头失了大局。”
  光头男子一激动,花生碎都喷了出来,“不错!美人再好,哪及正阳宫掌教尊荣。”
  高个男子嗐了一声,“掌教之位未必是他的,苏璇还有个师兄,再说当道士一辈子不近女色,怎比得上霍家真金白银美娇娘的快活。”
  缺耳男子嚷道,“朝暮阁称霸江湖,无人敢惹,结果苏璇在试剑台上一句话,几大派共同出手,朝暮阁顿时成了过街老鼠,苏璇如今锋头无双,还当不了正阳宫掌教?
  高个男子自有看法,“那是朝暮阁得罪太多,几大派都看不下去,苏璇虽然利害,毕竟年轻,未必挡得住美人计,这不就为霍大小姐奔走了一场?”
  光头男子猥琐一笑,“美人又不只霍家有,苏璇巴巴赶去琅琊王府是为什么,郡主的香闺有几个男人能进?那可是追魂琴都心动的绝色。”
  几个男人顿时笑起来,缺耳男子大摇其头,“郡主的身份不一般,求亲的高门显贵将王府门槛都要踏破了,苏璇再厉害也是江湖人,琅琊王府哪瞧得上?”
  高个男子听不过耳,不服道,“自古美人爱英雄,苏璇是武林第一人,一身本领气度岂是软脚的王孙公子可比,那些达官贵人只会缩在护卫和兵卒后头,窝囊得不值一提。”
  旁桌一人想是外地的,好奇的插嘴,“不是说郡主是个痴傻的?”
  光头男子咽下一口肉,嘿嘿笑道,“傻了能对阵曲无涯?就凭她的美貌,痴傻又如何,要是我能弄个郡主当老婆,给个掌教也不做。”
  高个男子附和,“没准郡主也有意,要不是苏璇阻止,她已经给追魂琴掳去当女弟子了,谁知道要怎么侍奉师长,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闻者尽皆大笑,话头越来越歪,整个酒肆都卷入了议论。
  二楼的木阶上,薄景焕的目光越来越阴鸷,终是一甩袖出了门,跃上快马而去。
  长沂山庄既安,苏璇第二日就婉谢了霍家的留挽,改居城外的太皇观。
  消息传开,不少人慕名来访,均被太皇观的道士婉拒于外。然而在一日下午,一辆精雅的马车停在道观后门,帘幔掀处,一位容颜清绝的美人柔声低求,连心肠最硬的道士也不忍拒绝,破例迎入了来客。
  客院当中生着一株数人合抱的银杏,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树下的佳人披着翠蓝色的斗篷,云鬟青丝挽了枚水晶簪,越发显得皎白清冷。她孤身独立,淡雅出尘,纤手轻拢衣摆,一阵西风过,细碎的黄叶伶丁而落,静美而寂寥。
  苏璇在远处看了一阵,终是走近,唤了一声。“奴奴。”
  她望着他,眼睛渐渐红了,又极力忍住,经历的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欲言又道不出来,化作了一个泪盈纤睫的笑。
  她没有哭,却比哭泣更让人怜惜,苏璇的心越发软了,指掌一紧,忍下了拥住她的冲动。
  静了一会,她轻吸了一下鼻子,敛住了情绪,“我已经快二十了。”
  苏璇的眉一动,等她说下去。
  阮静妍垂睫又道了一句,“祖母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如从前了。”
  苏璇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正在思索安慰之语,她抬起头,潮湿的双眸望着他,“等哥哥成亲后,我想替祖母祈福,辞家入道,去天都峰做女冠。”
  这一言非同小可,苏璇怔了半晌才说得出话,“你当女冠做什么?”
  满地黄叶被风吹动,她静静凝望,纤弱的肩微冷般一颤,“我不想嫁人,修道清净,或许还能有机会——偶尔见一见你。”
  苏璇的心仿佛被铁剪拧了一下,蓦然疼痛。
  他知道不该再见,即使她曾经勇敢的表露爱恋,即使每想起她就有温柔的甜惬,可师兄已反复晓喻过利害,世家与江湖的鸿沟深不可越,稍有不慎都会对她造成极大的损害。
  然而到了这一刻,她亲身寻来,忍着哽泣,抛却女儿家的颜面,断断续续道,“我喜欢你,可我太弱了,没办法和你在一起,想去一个离你近的地方——听说天都峰有不少修道的居士长住——如果你觉得不妥——我也可以在山脚下寻个尼庵——”
  苏璇血气上涌,哪里还听得下去。“奴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