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肯定不止这么简单,更何况昨晚记忆犹在,他才不血气不足。
  君瑕将卷上小臂的衣袖缓缓放了下来,温笑,“公主,是真没有大碍。”
  赵潋不信他的鬼话,当即让杀墨送走了两名庸医,杀墨还捧着太后那件斗篷,不知道该往哪放,怎么放都是大不敬,最后让赵潋拿过来了,这身斗篷只是常服,摆哪都不碍事。
  只是再坐回君瑕身旁的时候,有些事忽然又不敢了,譬如拉住他的手,亲他的脸,碰他的耳垂,赵潋怂了。两人都欲言又止,但赵潋怕君瑕这个闷葫芦再憋下去,等会直接就推着轮椅走了,她只好先开这个口,“母后同你说,要让于济楚做我的驸马?”
  “嗯。”
  “你说他好,是认真的?”
  君瑕撞入赵潋晶莹的目光之中,还噙着一缕希冀,泄露了她忐忑而卑微的心事。好像他说一个“是”,就是十恶不赦的事,因为那会让眼前的姑娘伤心。
  赵潋牵起了嘴唇,不知道是否在自我安慰,劝说自己信服什么,她轻轻笑起来,“好了,我知道,其实你也不想我嫁给于济楚是不是?至少现在,现在不想是不是?”
  君瑕要说话,赵潋忽然又皱着眉,用三根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唇,“不用说。”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两朵泪花,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我懂的。你对母后说的,才是你的心里话……”
  “可是,”她缓缓垂落下去的脑袋又猛地钻了出来,“我真嫁给了旁人,你难道,一点都不会后悔?我保证,你肯定会后悔的。”
  她早已撤开了手指,到了此时,才让君瑕有说话的机会,他叹息了一声,“公主,在下不会后悔。”
  赵潋长身而起,垂着目光,用力地瞪他,“那你,真的要回姑苏了?”
  君瑕微仰起目光,“倘若在下想喝公主的喜酒,不知道喝得上么?”
  赵潋用衣袖飞快地将湿润的眼睛擦干,“喝得上,要么与我喝合卺酒,要么就一滴水也不给。”
  “公主……”
  每次遇上她的胡搅蛮缠,他总是无可奈何。
  赵潋本以为,君瑕的身体是受到了重创,他对自己也是有点好感的,至少有一点心动,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想拖累她而已。她强迫自己,说服自己接受,可两个御医又说他身体无碍。
  她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继续骗自己了,就算有旖旎的一晚,那又怎么样?那时他神志不清,帮他的是她还是别人,都没什么分别。
  她的唇咬得要出血了,不知道为什么,晴光里赵潋那失落而愤怒的目光,竟有种令人动魄惊心的凄美。君瑕只能按捺住那分隐隐不安的悸动,循循善诱,“公主,我的身份,是你的门客,在如今汴梁你我的名声已让人误会,更加不该再错下去。”
  赵潋睨了他一眼,“我要是在乎那点破名声,压根就不会将你带回家,我打一开始就知道,我就中意你这样的男人,喜欢上你我一点都不奇怪,也不怕为了你和太后对抗的那一天到来,那点冠冕堂皇的借口就罢了,搪塞不了我。但强扭的瓜不甜,君子不强人所难,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强留你,是去是留你自便,明日起我就换于大人纠缠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说完是真解气,为了维持那点体面,赵潋择了最好的时机扭头就走,留给他一个潇然洒脱的背影,看上去决绝极了。
  杀墨煮好的茶烫到了手背,幽怨地端过来,“先生,杀墨不傻,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公主啊,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君瑕没碰茶杯,他总疑心杀墨是来报复的,每次他心情不爽,煮的茶能烫熟猪蹄。
  他微微一笑,“你懂什么是喜欢。”笑容里全是无奈和枉然。
  赵潋有气没处撒,在公主府和君瑕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委屈之下干脆躲进宫里了。
  太后正扶着小皇帝的笔杆,教他写字,赵潋来了之后,便留了他一个人在,让赵潋让长坤宫偏殿候着了,女儿现在从上到下都是一副矫揉造作态,要说不是动心,太后也不能信,何况赵潋承认的时候比谁都老实。
  “莞莞,他不过是一介布衣罢了,又不识情趣,怎配得上你的心意。”
  赵潋在长坤宫坐不安稳,没一会儿就往嘴里灌一口凉茶,太后安慰不到点儿上,反而,让君瑕离开汴梁回姑苏这话也是太后说的,虽说太后一把试出了君瑕的心意,可也让他们俩一下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赵潋自说自话地挨过来,“母后,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不是时时刻刻都会想着他?”
  太后愣了愣,喜欢的人……她深爱的男人已经故去多年,可这些年,他从未入过她的梦,太后都已经快要忘了他的音容。太后抚了抚胸口上那朵牡丹,记得他曾说过,她端丽冠绝,尤似牡丹。他走后,她便将牡丹都穿在身上,缝在心口。
  赵潋没觉察母后的不同寻常,自顾自地喃喃:“我要是眼下就回去,哀求他为了我留下来,是不是太丢人了?”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他啊。”
  太后皱眉,低声威胁道:“莞莞,留意你公主的威仪和自尊。”
  原本太后没想逼着君瑕走,他若要留,她堂堂太后,不会硬逼人回姑苏。但那个君瑕确实太识趣了点儿,太后也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面对女儿她总有些内疚。
  赵潋抹了抹眼泪 ,“公主的威仪和自尊,能让我拥有他么?不能。母后,我真是……”
  不争气。
  第36章
  赵潋说一不二, 翌日就真上了巡御司府衙,除了审死堂, 巡御司的里院还有一间慎思堂, 以供官员休憩打盹、处理文书之用,近来城中安逸, 再没出过少年失踪案,于济楚显见地清闲了不少。
  跟着两人一同郊游踏青, 高调得才出城便教全汴梁都知晓了。
  扯了一整季炎夏来敦促自己妩媚盛放的夏花, 因为长夏只剩下三分余韵,也恹恹一息地岑寂了下来, 赵潋马蹄飒沓而过, 踩低无数繁花鲜草。到了郊外, 赵潋要饮马, 便牵着缰绳与于济楚并行。
  黄昏的金柳,在河风间婆娑多情,于济楚落后两步, 看着赤金的光镀上少女华丽的妃色裙摆,浓丽得宛如一团火烧云。他的眼睛仿佛被灼烧过一般,唯恐露怯,便只能找些话说, “听闻, 公主前几日应邀出游,被人暗算了。”
  “这你也知道?”赵潋背过左手,回头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又是母后告诉你的?她倒真心想撮合你我,什么事都不瞒着你。”
  “公主。”
  于济楚喊了一声。
  赵潋敛唇,“你不用紧张,我没说过要嫁给你,我的个性母后清楚,宁折不弯,她不会逼我的。”
  于济楚本来想说的话,教赵潋这软绵绵的一拳,打得犹如哑巴吃黄连,只能闷声咽下去。
  他怅然地轻笑一声,“那公主邀我出游,所为又是何事?”
  赵潋牵着马停了下来,她扭头看向于济楚,“太后操心朝政不够,有些事着实管得多余了,她是不是也与你透露过让你做驸马的事?我知道,你为人臣,不能拒绝太后指婚。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所以这事我自己处理。约你出来,不过是为了问你案件进展而已。”
  于济楚沉默了半晌,道:“多谢公主体恤。”
  赵潋眨了眨眼睛,信手甩开了马鞭,吓得枣红马差点撒丫子跑起来,她笑着安抚了一下马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于大人,我和你之间有些不痛快的往事,咱们就一笑泯恩仇了,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当年的莽撞,咱们把这页就揭过去了。你是我师兄的义兄,那就算我半个哥哥,你看行不行?”
  他怔忡着听她说话,舌尖犹如漫开一缕涩然,可是,怎么能说不行?
  她已经,很多年未曾这么正眼看过他一眼了。
  “也好。”
  赵潋笑起来,将枣红马牵到水边,马儿乖乖地低头喝水。
  于济楚拍了拍他白马的鞍鞯,自褡裢之中取出几只果子递给赵潋,赵潋不客气地收了,坦荡地笑了下,便咬了一口,于济楚道:“已经在收网了,不过人手不够。太后的私兵动不了,所以巡御司在想法打入内部,来个里应外合。”
  赵潋点点头,“你们司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的。于大人又是个中翘楚。一旦突破地下场之后,我希望于大人能帮我个忙,我家里有个人,他弟弟就是因为这桩案子丧命的,那些手上沾满了鲜血的人,巡御司还是不要姑息。世风日下,敢触及权贵利益之人少之又少了,于大人是泥淖之中的清流,我还是很信任你的。”
  于济楚怔了一瞬,从他入朝为官之日起,就始终信奉清正廉洁,不为强权折腰,他一个人,揣着他和谢珺两个人的理想,所以他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而就为这句信任,好像也值得托付性命了。
  ……
  赵潋回公主府,头上戴着一顶花冠,不值什么钱,是纯用杨柳枝及路边野花,掐茎去叶地缠绕而成,赵潋本人已极为华美,被野花冠倒衬得肌肤黯淡了几分,但她心情却恰是不错,舍不得摘下来。
  这下公主府揭开锅了,公主与于大人骑马出游,回来时戴着一顶这么丑的花冠。两人一定是聊得很开心,于大人边走,顺手就摘花捻草地给公主做了一份礼物。
  杀墨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先生恐怕要彻底退出战局了。”
  于大人是有太后支持的人,只要公主稍稍偏向他些,这婚事板上钉钉了就已经。
  夜里下了一场雨,赵潋本来想夜探粼竹阁,看看那人在做些什么,无奈雨天路滑,心道还是算了,她要争点气,才不过一日光景而已,人家都未必想到自己一下,她也要有点出息才行。
  君瑕的寝房燃着几只蜡烛,窗外风雨凄凄,间杂着几声哀而无助的蛙鸣声。他偏过目光,凝视着一行雨帘,杀墨也没睡,嘟着嘴走到了他身后,“先生,公主要是想通了,不必在一棵树上赖着不走,你就没指望了。”
  君瑕微笑起来,并未回头,“你不是很不喜欢公主的么?”
  杀墨道:“本来是不喜欢的,可是没办法先生你喜欢啊,我只好跟着喜欢了。细想想公主也不错,很宠你了先生,你其实就是恃宠而骄。”见君瑕要回头,他忙打住,“你先别说,要说你对公主没那种意思,咱们早回姑苏了。眼下太后都说了,让咱们回去,可是我不懂这一天先生都在这儿看书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你把公主推出去的,你不是还说,她和于公子最相配的了?”
  “你觉得,”君瑕沉默了少顷,压低了唇音,“他们不配么。”
  杀墨老实巴交地摇头,“我觉得不配。身份地位什么的,从来都不是事儿,关键于大人曾有一名亡妻,他亡妻离世两年了,他孑然一身,从没打算续弦,这就表明她对公主压根没心。”
  君瑕收拢了竹简,“是么,可我一直觉得他们天造地设。”
  杀墨老成地叹了口气,“那也你就是你觉得罢了,再说了,公主喜欢的人是你,你昨天那番话确实挺伤人的,倘若是我,我恐怕要打你了。明明前一晚还如胶似漆颠鸾倒凤……”
  “闭嘴。”
  “哦。”杀墨取了杯盏,冲君瑕扮了个鬼脸,人就匆匆溜走了。
  君瑕将眉心缓缓一揉。被这小兔崽子勾起了什么回忆,他的脸蹭地红了起来,耳根也开始微微发烫。
  赵潋真是个小妖精,能吸干人精气的要命的那种。
  他和公主有了这种亲热,虽没有突破最后一步,却也差不离了,他的清白不值几个钱,可赵潋不同,他真的能一走了之?
  不能。至少,应该看到她欢欢喜喜地成婚,这桩缠绵已久的心病才算是能彻底了结。
  夏雨来得快,去势也快,暴躁地一场夜雨之后,便偃旗息鼓,收了脾气藏匿入云了。
  赵潋晨起之后,洗漱,用早膳,便在前院收集起花露来了。以往她起得早,总要往粼竹阁看上一眼,大清早地去扰君瑕的清梦,但这一回她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赵潋觉得自己又争气了一把。
  柳黛不近不远地跟着,手托着一只雪梅花纹的瓷瓶,等赵潋伸手托下一片聚着露珠的花叶,她就走上前去,将露水收集起来,赵潋一边扒拉着叶子,一边说道:“露水泡的茶清新怡人,最可口了。”
  柳黛知晓进退,并不问,但心里却说了一句,公主是要为谁泡茶呢?
  赵潋揪了一朵开得蔫蔫的兰花叶,“对了,上回游园避暑,我不在了时,你与卢生都做了些什么?”
  柳黛哑口无言。
  她该怎么说,公主去参加竞帆赛时,有人邀请卢子笙去作诗,他不肯,结果就在一旁拉拉扯扯的。都是一群男人,柳黛搭不了手,结果卢子笙肩头的衣衫被扯破了。
  说到底他们是一家出来的,柳黛不能让外人欺负公主府的人,不知从哪捡起了一把扫帚,一招横扫千军就冲了进去。可那些人哪会怜惜一个公主府的下人,三推两打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就被推进了卢子笙怀里,嘴唇在他的下颌上磕了一下。
  卢子笙当时整个人都傻了,后来也不知道那群自讨没趣的人怎么走的,卢子笙便一直愣着。
  天地可证,柳黛绝没有半点轻薄之心,可卢子笙那一脸宛若受辱的模样,差点让柳黛欲投湖自证良心。
  幸得公主回来得及时,两人都转移了注意力,但,柳黛是再也不肯与卢子笙说上一句话了。一个男人扭捏成这样,委实不容易,竟还不敌她一介女流。
  “柳黛?你在想着谁家的俊俏少年呢,竟不回我话。”
  柳黛险些手一抖便打翻了赵潋的瓷瓶了,心乱糟糟的,方才竟有点不明所以的慌乱。
  赵潋摇头直叹气。
  柳黛是从瞿家来的,在来公主府以前,她跟过人。柳黛又是这个年纪,想男人很正常。赵潋都后悔不迭,那个晚上,她也许,应该直接将人就地正法了才好,便以免夜长梦多,让他还心有离意。
  让他成为自己的人,想想都是一桩多美的事。
  第37章
  赵潋采集完花露, 入水煮了一点碧螺春,茶香随着绿叶沉入水底, 芽似枪叶, 叶底成朵,鲜嫩如活。赵潋一边留意火候, 用小扇轻打,一边嘱咐柳黛, “去将卢子笙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