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来去不过五天,果真贡品还未越过关山,追了回来之后,仔细剥下蜜柿表面的白霜,融入水中查验才发现至少五枚的表面,都搀着砒霜。
  张其昌直接吓尿了裤子。须知,如今他才是代理知县,真要这东西把皇帝给吃死了,或者吃死了宫中的嫔妃们,他全家都得抄斩。
  “我父亲,可是替皇上挡灾,为国而殉啊县公大人。”陈淮安说道:“据我父亲未亡时的猜测,此事怕与一伙窝据在蜀中的叛匪有关,此事我也报到了秦州府衙,想必州府会来人彻查个清楚,届时,县公大人可要替我父亲做证。”
  张其昌还能再说什么,当然只能说好喽,而且,既牵连上叛匪,就不得不彻查个清楚。
  *
  头七这日,便有州府的人带着仵作一起来起棺,开棺验尸。
  验尸的时候,当然一家的孝子都围着。就连锦棠,因为听说此事牵扯到了国事,也从自家出来,就到了陈家的祖坟之中。
  因为人是陈淮安杀的,而他什么都没跟她说过,锦棠格外的怕,怕要验出什么来,吓的牙齿都咯咯作响。
  果不其然,她瞧着仵作从尸体里抽出来的银针都是黑的,吓的始终两腿颤颤,手抱紧了陈淮安的胳膊,就哪么撑着。
  “没事儿吧淮安,我怎么觉得渗的慌?”锦棠红唇就贴在陈淮安的耳畔,悄声说。
  她是真怕,怕仵作们要查出陈杭死于非命,再查到陈淮安是凶手,连带着她也要受牵连。
  “真怕?”陈淮安亦是低声?
  “怕就强迫自己看,再强大的敌人,死了也不过一具黑骨而已。”说着,陈淮安用力握了握锦棠的手,在她耳边悄语:“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耐心的等我,我终究会让上辈子所有欺负你的人,都化成这一具具的黑骨。”
  这个天杀的刽子手,镇定沉着,掌心温暖而又干燥,罩着锦棠,就哪么稳稳的站着。
  锦棠其实并不希望陈杭死的。
  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三兄弟,因为陈杭的死,三年时间连渭河县都不能出去,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守孝了。
  她身为儿媳妇,此时不好明面上提和离,还得守孝了。
  验完尸后,在齐梅期待的目光中,县公张其昌说道:“陈公确实乃是中毒而亡,而毒,当就是来自于蜜柿。陈公以死,为皇上查明匪徒,这是为皇上捐躯,为国而殉,夫人可要节哀啊。”
  齐梅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自丈夫死后深受打击,瘦脱了形,就像一幅骨架子一般,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陈嘉利极为激动的解释道:“母亲,父亲死的哪日,正好有一批皇上急要的贡果蜜柿要从渭河县出发,贡往京城,父亲因怕有贼人要于柿饼上加毒霜害皇上,于是试吃了一枚,他是叫有毒的蜜柿给毒死的。此事后来牵扯到一群叛匪,可见是有人蓄意而为之的。
  徜能证实此事,在朝廷看来,父亲就是为国而殉了。”
  “为国而殉?却原来你爹是为皇上而死的,哪于咱们,可有甚优待没有?”齐梅激动的问道。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会事儿,但她直觉这件好事。
  陈嘉利遥遥望着和他一般破麻衣,烂布鞋倒踏着的陈淮安送走了仵作,结了几番舌头,说道:“为国而殉者,其子孙后代,不必守三年丧孝,就可以考恩科,这是朝廷的规矩。”
  事实上,真正的为国而殉,当是像文天祥,陆秀夫那种在最后一寸土地都亡了之后,还能高举旗帜,誓死保卫国土,朝廷尊严,宁死不当亡国奴的人。
  这种人的后代,是可以不必守丁忧之规矩,考恩科的。
  但这种时候朝都亡了,又哪里来的科举?
  这种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另还有一种为国而殉,就是为皇帝试毒而死,因为当今天下,国就是皇帝,皇帝就是国。
  贡果藏毒是怎么回事,无人知道,陈杭又是怎么试毒的时候就死了的,也没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总之,陈淮安兄弟在几经波折之后,最终因为为国而殉四个字,由秦州知府将情由一纸投到礼部,经礼部批复,于热孝之中,就可以继续参加科考了。
  锦棠站在坟头上,遥遥望着陈淮安的背影,轻轻叹了一息。
  身在蜀中的匪徒,牵扯上渭河县上贡的蜜柿,原本风马牛不相干的事儿,但是,如今的老皇帝是个极为多疑的人,这种事情,当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且,毕竟叛匪么,说不定等去剿的时候,人家已经闻风而逃了。
  但无论如何,陈杭虽死,陈家兄弟的科举之路却未受牵连,不得不说,虽一起重生了,她的目光,只在自家哪点小小的酒肆之中,而陈淮安的目光,则更高,更远,更广阔。
  徜若不是上辈子他伤她至深,此生相伴走下去,黄爱莲的商业帝国,她一样也能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
  第48章 刚柔相济
  重回书院读书之后,陈淮安每每放学,总喜欢沿着渭河,从锦棠家酒肆的后院而过。
  这个正月,大概是锦棠过的最欢实的日子了。每每从门口过,都能听到她的笑声,而他们三兄弟一件烂麻衣,两只倒踏鞋,过的好不萧瑟。
  正月初八这日,从罗家酒肆过时,陈淮安便听见锦棠在院子里说:“娘,何时给我做顿土芋搅团吃吧,我记得哪个味儿,可好吃呢。”
  葛牙妹气呼呼的声音:“要蒸酒,要酿酒,还有你这些酒坛子,一只四五百文钱,皆是比人家的花瓶都要精致的东西,娘哪里有银子替你买土芋哪等精贵的东西去,没的搅团,给你西北风吃吧?”
  因为最近购置的各样东西价值都极为的高,家里真真儿叫锦棠弄到捉肘见襟了,所以葛牙妹是真气。
  锦棠一阵子的欢笑,一根棍子捣捣戳戳,正在从柿子树上往下打柿子呢。
  陈淮安今日要去秦州府,因怕人盯着,走的是小路,听到这一句,笑着在外墙外看了许久。
  秦州城中他最好的兄弟,是秦州知府的儿子王金丹,年方二十,生的倒也高高大大,一表人材,但跟陈淮安一样,不学无术,是个只知道吃酒,并看陈淮安耍拳的二世祖。
  这王金丹和陈淮安的缘份,说来也是好玩儿。
  陈淮安凭着一幅高大俊朗的相貌,一及一双过人的拳头,并银钱散浪的性格,非但渭河县,就是在秦州城里,也是姑娘们趋之若鹜的。
  酒色不离家,吃酒除了酒楼,当然就是在青楼了。
  不过陈淮安与人不一样,青楼也进,但从不叫姑娘,便偶尔夜宿,也不过打干铺而已。他是于酒有偏好,但并不滥饮,也唯独喜欢斗两下拳,说白了,就是在男女之事上并未开窍。
  当初在秦州有名的大青楼四喜楼,就有个叫琼芳的姑娘,琴棋书画皆通,还能赋得两首诗,只是年纪未到,只陪酒打茶围,还未挂过衣。
  这种稍带点文脉的妓子们的挂衣之夜,价值总是格外高的。
  当时一群人竞她的初夜,最后就叫王金丹一掷千金,给竞上了。
  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琼芳姑娘喜欢的是陈淮安,而非王金丹。这通文墨,懂诗书的小妓子儿觉得,自己的初夜必须得托付于自己喜欢的人,于是某日趁着陈淮安来四喜楼吃酒,连勾带惹的,把他勾进自己卧室,就准备先把自己交付了,再拿鸡血什么的,去骗王金丹,来个假初夜。
  王金丹毕竟知府大人家的少爷,什么眼线没有?
  整天洗白白清心戒欲就准备要初夜了,不想小妓子居然爬墙了,持剑就杀进了青楼。
  甫一进青楼,便见只穿着条裤子的陈淮安在往外跑,而哪琼芳姑娘,只穿着件肚兜儿在追了。
  王金丹于是拨剑就砍,陈淮安自然一通乱砸,捡什么就拿什么挡。
  俩人打了一通,陈淮安总算把王金丹治服,同时还说了句:“兄弟,二爷我还是个雏儿,清白不能败在这青楼里,咱们吃杯酒,从此做兄弟,这女人,你替我降伏了去。”
  王金丹还从未见过像陈淮安这样,一幅男子气,却没近过女人的,顿时来了兴趣,俩人也就忘了琼芳姑娘,比拳论剑,吃酒吃到酣畅淋漓。也是从此,他就真心实意,喊陈淮安一声二大爷了。
  既陈淮安前来,王金丹自然大摆一桌相宴请。
  这王金丹有个姐姐,名叫王金凤,知府大人家的大小姐,嫁的却是差点叫陈淮安给打死的哪个孙福宁。
  不过,王金丹对于姐夫孙福宁却是死活的看不上,甫一见陈淮安,便骂起孙福宁来:“狗日的杂种,前些日子还想拉我到渭河县去替他收拾个人,说来说去竟是二爷您,我一听就给了他两拳,咱兄弟的关系,岂是他能比得上的?”
  陈淮安唔了一声,问道:“最近你们府衙,可还有没有什么与我们渭河县有关的新鲜事儿?”
  王金丹想了想,道:“有个叫罗根发的,到府衙来告状,说弟弟罗根旺侵吞了自家的酒肆,想塞些银子给我,叫我把酒肆给他家弄回去。”
  罗家大房,想要锦棠那酒肆的心就没有死过。
  罗家老太太和大伯娘黄莺是两个瘫子,另有罗秀娟和罗宝君俩个不成器的孩子。
  罗根发从口外回来了,却悄悄儿的不着家,不露面,反而跑到州府上下活动,想弄走酒肆。
  比明面上的敌人更难对付的,就是这些总在暗地里使坏,偏偏表面上又贫又弱,老实又可怜的不得了的,这些软毒蛇们。
  难怪锦棠上辈子总说有人在害她,在害她娘。
  陈淮安是个男人,大孟浪的性子,而锦棠又是个冲动,牙尖嘴利,甚少思虑的性子,也就难怪上辈子要叫这些人吃的死死儿的了。
  陈淮安翘了一只二郎腿的坐着,茶碗盖儿轻轻磕在茶碗上,声儿清脆:“他要敢再来,两脚踏出去,也得通知我一声,我好准备着。”
  敢欺负锦棠的,这辈子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王金丹道:“好呐,全听二爷的。”
  陈淮安笑了笑,递给王金丹一张纸,道:“金丹,你是不是一直都想建功立业来着?”
  王金丹道:“可不是嘛,只是想要弃笔从戎,老父不让。让我捉笔,倒不如让我去给母猪捉虱子我更愿意,可是能怎么办,没有点过硬能耐,我爹是绝不肯放我出秦州的。”
  陈淮安依旧在笑,递给王金丹一张纸:“莫急,二爷有的是办法叫你出秦州,现在给我造这东西去。”
  王金丹接了过来,便见为首几个大字,上面书的是:黑火药的制造方法。
  须知,如今虽说市面上多的是火药,但原料硝石和硫磺皆是极为精贵,而且官府严禁售卖的东西,便要售卖,也不过是极小的量,够逢年过节卷几支炮竹而已,要真说多的,便身为知府家的公子,王金丹也弄不到。
  秦州府衙就有兵器库,王金丹身为府衙的衙内,自来就热衷于兵器。
  他仔细看着陈淮安给的哪张纸,看了半天,犹豫道:“二爷,你确定这真能造出黑火药来?”
  陈淮安写在纸上的配方,是鸽粪,牛粪,四六分的比对兑,以及桦树杆烧成的灰烬,拿喝过酒的人的尿浸泡,再加上生石灰,最后滤出来的,便是防潮性极佳,爆炸性能极强的黑火药,要真能这要造出黑火药来,其价值可就便宜得多了。
  但黑火药是禁售品,便军中,也用的少,而且因为保存不当,边关的炮打出去,一半是哑炮。
  王金丹半认半疑,但本着对于兵器以及黑火药的热爱,倒也打算去试一试。
  他见陈淮安虽说仍是笑的跟往常一样,却时不时总要簇眉,似乎怀着格外沉的心事,遂问道:“二爷造火药,不会是想起兵造反吧?”
  陈淮安大手揉过王金丹的肩膀,道:“朗朗乾坤大好河山,造反作甚?快去给我找个会做于土芋搅团的人来,今儿来秦州,我是专门来吃土芋搅团的。”
  男人和女人,一刚一柔,一阴一阳,阴阳相济,却又截然不同。
  俱时同时回到过去的俩个人,锦棠只专注于让自己的小家获得幸福,专注于做自己的小卖买,每日里过的热热闹闹。
  陈淮安却不同,毕竟他是男人,眼界也更开阔,若他记得不错,三个月后将有一场战乱起于西北,羌人的骑兵一路东进,一直杀到秦州,届时死伤无数。
  若非林钦的神武卫出兵力挽狂澜,秦州都要失。
  这些黑火药,其实是备着要在战事中用的。
  不过,他毕竟如今最重要的主业是读书,治火药,阻止战事,也不过随手顺带而已,当然也就不会跟王金丹多说什么。
  王金丹派人出去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便有人捧着一大海碗的土芋搅团来了。因陈淮安的吩咐,并不加臊子,软嫩滑筋的一大碗土芋搅团,颤危危的晃着。
  陈淮安接过搅团,并不自己吃,而是往食盒里一打,笑着说了声再会,便与王金丹分别过,仍回渭河县了。
  土芋如今种的人少,除了蒸便是煮,虽能饱腹,但算不得美味,是以,种的人多,会吃的人却少。
  土芋搅团,把土芋煮熟,剥了皮,整个儿填进石臼里,用只石锤子千锤百捣,要半日的功夫,才能捣成仿如搅团一般,但又比搅团更加筋道的土芋搅团出来。
  这样筋道的搅团,加上一碗香葱呛过的菹菜,锦棠能香的把舌头都吞下去。
  这也是陈淮安顺路听来,赶着王金丹去找人去备了,讨好锦棠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