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吴大舅一声吆喝,马车轱辘轱辘往山下飞驰。
  大吴氏似乎真的快不行了,吴大舅一路催促车把式,声音里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焦急。
  出了城,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马车忽然没有预兆地停了下来,傅云启和傅云英靠坐在车厢里,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摔出车帘滚下马车。
  吴大舅下马,和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声说:“好了,就在这里了,免得夜长梦多。”
  管事点点头,给手下使眼色。
  手下心领神会,掏出准备好的绳索,往马车围过来。
  傅云启摔了个头晕眼花,一把掀开帘子,怒道:“怎么回……”
  还没骂出声,见到周围人狞笑着把自己和傅云英围住,吓得一激灵,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
  在他身后,傅云英掀开车帘,望一眼左右,“你们想做什么?”
  吴大舅咧嘴哈哈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们两个都是抱养的,跟着享了这么几年福,也算是有造化。”沉下脸,冷哼一声,“绑了扔到大江里去。”
  手下人高声答应,齐齐朝傅云启和傅云英扑过来。
  傅云启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挡在傅云英面前,“云哥,我缠住他们,你快走……”
  傅云英却没动,扫他一眼,拉住想要和吴大舅拼命的他,轻声道,“不妨事。”
  她话音刚落,十几个身穿窄袖袍的王府护卫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围住吴大舅和管事。
  护卫们个个是高手,而吴大舅和管事带来的不过是一群只会逞凶的恶霸,双方缠斗在一处,很快分出胜负。
  吴大舅和管事见势不妙,掉头就跑,被护卫提溜着衣领扔到傅云英面前。
  她道:“先打一顿再说。”
  护卫应喏,拳头捏得咯咯响,一顿乱揍。
  吴大舅被打落三颗牙齿,满嘴是血,惨叫连连。
  傅云英坐在傅云启给她搬来的一张凳子上,默数了三十下,抬起手。
  护卫忙停下来。
  吴大舅和管事鼻青脸肿,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低声呻吟。
  傅云英看着远处山谷外汹涌澎湃的长江,道:“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谁答得慢了,绑了扔到大江里去。”
  吴大舅和管事呼吸一窒,肿起的眼睛环顾一圈。
  那些恶霸早就被制服了,周围全是王府的护卫。听到傅云英的话,护卫们捡起地上的绳索和麻袋,作势要绑他们。
  两人哀嚎起来,“我们说,我们什么都说!”
  “谁派你们来的?傅家的铺子为什么都换了掌柜?”
  吴大舅扯开嗓子喊:“是你们家的!你们傅家的人,和我们没关系!”
  傅云英和傅云启对望一眼,继续问:“说清楚,派你们来的人到底是谁?”
  护卫一脚踩在吴大舅胳膊的伤处上,吴大舅惨叫一声,痛得直抽搐,“是我姑姑,你们的奶奶!还有你婶婶!”
  傅云英皱了皱眉。
  傅云启脸色一白,“你们胡说什么!奶奶和婶婶怎么会派你们来害我和云哥!”
  吴大舅浑身发颤,哭着道:“北边传来消息,四老爷死了,让强盗给抹了脖子,只有几个伙计逃了回来,姑姑和嫂子要把家产留给泰哥,你们俩是抱养的,姑姑说不能让你们俩白白分走泰哥的钱,所以派我过来……”
  山风暖而轻,带着浓郁的花草香气,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没有说话,手脚一阵阵发凉。
  第86章 对峙
  一双手伸过来,托在傅云英胳膊底下,搀扶她站稳。
  春衫轻薄,衣衫底下肌肉紧实,硬邦邦的触感让她愣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她意识到自己想爬上马背,可浑身虚软,试了几次竟都没成功,骏马有些不耐烦,发出烦躁的嘶鸣声。
  见她终于回神,乔嘉飞快收回手,垂目道:“得罪了,公子。”
  他打横抱起傅云英,将她送到马背上。
  她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迷茫之色尽数褪去,接过乔嘉递来的马鞭,环顾一圈。
  越是事情紧急的时候,越不能慌张。
  她定定神,手中马鞭指一指吴大舅和管事,“把这两个人绑了,送去黄州县。我和乔嘉先走,回东大街探探情况。”
  “我和你一起走!”
  傅云启大吼了一声,越众而出,扯住骏马缰绳,拦下傅云英。
  她垂眸看他一眼,“能骑马么?”
  不知道家里是什么光景,她必须尽快赶回去,没有时间拖延。
  傅云启咬咬牙,拧着脖子道:“能!”
  傅云英沉默不语,他又道:“英姐,我得回去,家里出了事,我得回去!带上我吧,兴许我能帮上忙。”
  “上马。”傅云英道。
  傅云启忙应一声,早有王府护卫牵了一匹温顺的黑马过来,他忍住恐惧,在护卫的帮助下翻身上马。
  傅云英叮嘱乔嘉:“你和他共乘一骑,带着他骑,他没骑过。”
  乔嘉应喏,紧接着上马,挽住缰绳。
  三人两骑扬鞭,催促坐骑跑起来。
  走陆路其实比水路更快,只是不甚方便。
  三人一路无话,快马加鞭,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黄州县。
  下马的时候,傅云启脸色煞白,也不知是一路疾驰吓的,还是累的。
  三人先去布铺换了身装束,将马寄存在客店里,打扮成进城的乡下小伙模样,绕到东大街。
  以往冷清的东大街今天很热闹,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巷子里敲锣打鼓,哀乐阵阵。来往的人胳膊上、头上都系了一条白孝布,人人面色哀戚,神情肃穆。时不时有穿粗布孝服的仆人推着手推车从里面出来,车板上堆满纸扎、一捆捆香、蜡烛和纸钱。
  妇人的嚎哭声越过院墙传出来,让人不觉恻然。
  傅家正在办丧事。
  傅云启眼圈通红,脚步踉跄了几下,“四叔真的没了……”
  他们走到窄巷门前,眼前一片缟素,过年的时候傅四老爷亲自挂上去的红灯笼都取下了,换成白纱竹丝灯。正门大敞,里头设灵堂,灵前跪了一地披麻戴孝的妇人,几个妇人趴在冰凉的地面上,边哭边捶地,痛苦万分,旁边的人陪着掉眼泪。
  有人拦住傅云英他们,“几位是?”
  傅云启擦擦眼泪,低下头。
  乔嘉挡住兄妹二人,上前道:“我们曾受过府上四老爷的恩惠,听说傅四老爷走了,来给他上炷香。”
  那人叹了口气,“四老爷是个好人呐!”
  叹息几句,剪下几条孝布,给乔嘉几人绑在胳膊上。
  他们戴好孝布,混进来吊丧的人群里,走进正堂。
  灵前哭声震天,几名身穿法衣的道士围着灵柩做法事,又有和尚坐在蒲团上念经敲木鱼,锣鼓齐鸣,听不清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傅云英抬起头,看向灵堂,上面供奉了傅四老爷的牌位。
  ……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傅四老爷时,韩氏和她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优待,想着既然傅老大的家人寻过来了,能有个亲人相互扶持总比孤儿寡母孤苦无依要强,若是傅四老爷不喜欢她们,她们就搬出去另住,只要能让傅老大落叶归根,她们没其他要求。
  后来傅四老爷找过来了,走进客店,看到母女俩,这个衣着体面的大男人立刻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几个响头,泪水潸然而下。
  “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他泣不成声,几乎在见到傅云英的那一刻就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答应她的所有要求,毫无原则地宠着她,以至于府里的人甚至觉得傅四老爷对她比对傅月还要好,简直是百依百顺。
  因为傅四老爷明显的偏向,她能没有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她离经叛道,任意妄为,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没事,有四叔呢!”
  傅四老爷如此溺爱,傅云英曾经怀疑傅老大当年是不是替弟弟扛下祸事,因而不得不逃亡外地,傅四老爷心中愧疚,才会对她和韩氏这么好。
  不然没法解释傅四老爷为何将她视如己出,纵着她一切不容于世的举动。
  慢慢的,她发现自己的猜测可能性很小。她不知道傅老大这些年从不提起家乡的原因是什么……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当年那个人绝不是傅四老爷打伤的。
  傅四老爷就是这么一个人,宽厚大度,喜欢揽事情,把自己看成家里的顶梁柱,希望家里每个人都能在他的庇护下吃好穿好,一辈子不用发愁。
  他小的时候吃过苦,所以发达以后加倍对她们几个侄儿侄女好,不想看到他们吃苦受累。他走南闯北,努力挣钱,就是为了让一家人跟着他享福。
  每次从外地回来,他一定会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一抬盒一抬盒往家里抬。
  傅云启和傅云泰扯着他的衣袖撒娇,找他讨好吃的好玩的,他抓起一把精致果点,哐啷啷往几个孩子面前一撒,“都来拿吧,给你们买的。”
  哥俩欢呼雀跃,一人兜一衣兜吃的,埋头翻箱笼,大吴氏领着卢氏、傅三婶和傅月她们看那些稀罕的料子首饰,他在一边含笑看着,笑呵呵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和满足。
  ……
  正月的一天,一家人团团围坐着吃饭,桌上鸡鸭鱼肉摆得满满当当,他夹起一只大鸡腿,忆苦思甜:“小时候苦哇,总是吃不饱,野菜根米糠蒸的面饼,我吃着可香了!现在吃细面糖糕我都嫌腻,哪里还吃得下那玩意儿?!咽一口能把嗓子划出个窟窿。”
  他在饭桌上永远只有那么几句话,要么吹嘘自己和水贼斗智斗勇,一拳头能揍晕一个大汉,要么回忆小时候吃糠咽菜的辛酸,要么夸奖傅云英。
  听他再一次说起以前的事,傅云泰和傅云启扭头朝桌上其他人做鬼脸,大吴氏、卢氏、傅三婶、傅桂笑成一团,傅月也抿嘴笑了。
  傅四老爷哼一声,望着儿子和侄子,笑骂:“臭小子。”
  说着话,筷子拐了个弯,鸡腿塞到傅云英碗里,拍拍她的脑袋,“英姐最小,多吃点,吃胖点!”他喜欢小娘子富态点,瞧着喜庆,“富家太太都生得白白胖胖的,多好看啊!你太瘦了。”
  看她把满满一碗冒尖的饭吃完,他才准她下桌。
  ……
  凄厉的哭灵声唤醒沉思中的傅云英,她抬起眼帘,看向跪在灵堂前烧纸的几个少年。
  跪在最当中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傅云泰跪在他旁边,神情茫然,周围几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妇人是族里的媳妇。
  她没看到大吴氏和卢氏,傅三婶倒是在里面,不过唯唯诺诺的,两眼无神,只知道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