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傅云英走进正堂,道:“四叔,奶奶问起钟家人为什么上门拜访,您尽可照实说。”
  傅四老爷面露为难之色,皱眉道:“英姐,你也知道,你奶奶她……”
  他顿了顿,扫一眼左右,下人们会意,躬身退出去。
  待下人们走远,傅云英道:“没事,反正我要走了。奶奶迟早会知道这事,与其她日后从别人口中听说拒亲的事,不如今天告诉她。”
  她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动身。
  大吴氏还不知道傅云启和傅云泰也要去武昌府,和两个孙子即将远行相比,傅四老爷委婉拒绝钟家亲事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她真要发脾气,傅云英也不过听她啰嗦埋怨几句罢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痛不痒。
  …………
  大吴氏这一天很不好过。
  仆妇惴惴不安,隔了臂长的距离,告诉她钟家怎么上门求亲,傅四老爷怎么回绝提亲……
  听到一半,大吴氏大发雷霆,拐棍往地上重重一敲,咔嚓几声碎响,青砖地上竟炸出几条裂纹。
  还不待大吴氏缓过气来张口叫骂,仆妇又说出傅云启和傅云泰即将离家的事。
  大吴氏瞠目结舌,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扔了拐棍,一边拍大腿,一边以一种类似唱戏的调子拖长声音哭道:“儿——子——大——了,不——听——老——娘——的——话——了——”
  卢氏、傅三婶和韩氏进去围着劝慰,大吴氏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边哭边骂,唱念做打,像足了外边当街滚在地上撒泼的市井悍妇,媳妇们想笑不敢笑,只能顺着她的话劝她。
  后来傅三爷和傅四老爷也去正院解劝大吴氏。孙辈中傅桂最得大吴氏喜爱,她在外边长廊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大吴氏指着韩氏得鼻子骂她养了个孽障,眉头微皱,想了想,转身回房。
  一直闹到晚上正院才安静下来,傅四老爷答应大吴氏让傅云启和傅云泰多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再走。
  心愿达成,大吴氏没心思过问傅云英,两手抓着孙子不放,生怕傅四老爷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孙子送去武昌府。
  老娘以死相逼,傅四老爷无可奈何,只能妥协。
  …………
  于是几日后,傅云英坐船离开黄州县时,身边只有韩氏,丫鬟养娘和护送她的王叔等人陪伴。
  傅四老爷原本打算好送她去武昌府,等她安顿好再回来,不料家中铺子上忽然出了点状况,需要他亲自出面料理,他一时半会走不开。
  傅云英坚持照原计划启程,“王叔是家里的老人了,他办事踏实,四叔无需担忧。且武昌府那边老师业已打点好。”
  赵师爷前日来信,他已经在武昌府赁好宅子,书院那边一切安排就绪,傅云英将以他学生的名义入学。
  傅四老爷站在渡口,目送傅云英乘坐的小船破开朦胧晨雾,驶向远方。
  有些人生来不一般,你知道她注定会展翅高飞,翱翔琼宇,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有一天彻底飞出你视线所及之处。
  骄傲,欣慰,还有惆怅。
  雏鸟长成,终有离巢的一天。但月姐,桂姐,启哥,泰哥还在学着煽动翅膀,年纪最小的英姐已经沐浴着风雨振翅独行,只留下年轻稚嫩但坚韧的剪影。
  傅四老爷暗叹一口气,他还来不及四处显摆就得面对侄女不需要自己庇护的怅惘了。
  …………
  傅家有几条阔气的大船,不过上次船上的意外让傅四老爷后怕至今,想及大船上的水手、雇工鱼龙混杂,很容易被人钻空子,这一次傅云英出行,傅四老爷没挑大船,专门空出一条中等船,船上的船工俱是傅家自己人。
  中等船没有大船舒适,舱房狭小,一遇风浪就上下颠簸,傅云英有些晕船,吃过饭走上甲板吹风,等天色暗下来才回舱房休息。
  天公作美,一路上都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水声潺潺,岸边绵延十几里的橘林挂满红彤彤的橘果,宛如嵌在碧水蓝天之间的一条锦帛。
  金乌西坠,月兔东升。这天他们的船仍然停靠在上次宿过的渡口。
  韩氏没经过上次的事,四仰八叉呼呼大睡,发出响亮鼾声。
  王叔等人却如临大敌,还没到渡口前他便派人先划小舢板到渡口打探消息,确定这里安全才准船工停靠。入夜后他带着几个警醒的船工来回巡逻,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即刻让人点起火把警示。
  这么闹了一夜,天将拂晓,王叔松口气,示意船工收锚开船。
  就在此时,却听“扑通扑通”数道落水声次第响起,隔壁船上一片哗然。
  王叔脸色一沉。
  傅云英昨天晕船,夜里睡得不安稳,韩氏的鼾声近在咫尺,更加睡不着。次日早上早早起来梳洗,落水声响起时,她正站在窗前,因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眼睛有些酸疼,起身凭栏眺望浩瀚无边、波涛汹涌的壮美大江。
  惊叫声穿透浓稠的雾气传到她耳朵里,她微微挑眉,心道:这个渡口可能不大吉利。
  “云哥,有人落水了。”
  舱房外响起王叔的声音。
  傅云英离开黄州县后就改了男装打扮,下人们也跟着改了称呼。她选了两个书童,挑的便是王叔的儿子,年纪比她小,才八九岁。再大点过不了两年就要换人,她嫌麻烦,干脆往小里挑,左右书童不需要做力气活,安分乖巧就可以。
  舱房的窗户正对着落水声传来的水面,傅云英目光四下里搜寻,一束明亮晨光刺破重重水雾,恰好方便她看清水里的情景。
  水里挣扎的人是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她怀里抱了一个看不出年岁的孩子,几个壮汉跟着跳下水往妇人身边游,呈现围拢之势,妇人神色惊慌,奋力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
  傅云英眉头轻皱,迟疑了片刻,转身出了舱房,对王叔道:“你们也下去帮忙救人。”顿了一下,叮嘱一句,“把其他船的人也叫起来,若是情况不对,先观望一下。”
  王叔应喏,先惊起其他船的人,才叫几个会水的船工过去帮忙。
  其他船上的商旅也纷纷派出自家下人下水施救,都是出门在外的旅人,能帮把手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
  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妇人似是看到希望,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躲开追上来的壮汉,抱着孩子往远离隔壁那条船的地方游,一边游一边尖叫呼救。
  众人觉察出不对劲,一半人停下动作,在一旁犹豫观望。
  壮汉们气急败坏,追上妇人,一个巴掌打过去,妇人脸上浮起几道指痕,她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妇人极力挣扎:“他们是拐子!”
  这下子围观的人不犹豫了,一边咒骂,一边靠拢过去。
  水里乱成一团,争吵声、叫骂声、哭叫声、求救声,听不清到底在吵什么,白花花的水浪四处飞溅。
  …………
  日光倾洒而下,清风吹拂,雾气渐渐散去。
  王叔换了身衣裳,走到舱房告知傅云英妇人的身份,“是个回乡投奔亲族的小妇人,路上被假冒船家的拐子拐去卖了,她趁人不注意,教会她六岁大的女儿咬断绳子跳船逃命,好险让咱们救了,不然母女俩不知会被卖到什么地方。”
  “那条船呢?”傅云英问。
  王叔怔了怔,明白过来,搓搓手掌道:“船已经走了。”
  那几个壮汉见妇人被其他人救走,暗骂晦气,转了个方向游回大船,船已经驶离渡口,其他人光顾着安慰妇人,又不是官府衙役,无权扣住大船不让走,壮汉们早已逃之夭夭。
  船上或许还有许多和妇人一样被拐子拐骗的女子。
  傅云英轻声道:“派个腿脚快的人去临近的地方找管事的禀明情况。”
  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对船上孤苦无援的女子们来说,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王叔答应一声,出去安排。
  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武昌府同知李寒石从江陵府办差北返,昨夜就在岸边酒肆歇脚,半梦半醒间听到渡口吵嚷,派人过来查问,遇到报信的傅家人,拦住问话,傅家人捡着紧要的事说了。
  随从赶紧报于李寒石晓得,李寒石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披衣,“赶紧备船追上去,勿要将那几个拐子拿下!”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之快,非寻常商旅可比。等傅云英吃完早饭的时候,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叔的声音里洋溢着激动之请,“云哥,李大人的属下追上那条船了!”
  壮汉们发现有快船追了上来,果断跳船往岸边游。官府的人即刻追赶,但两岸皆是幽幽山谷,壮汉们往密林里一钻,就如鱼入大海,根本找不到人。好在壮汉虽然没抓到,但船上十几个专门负责交接被拐女子的主事模样的人来不及逃,全部落网。船上一共有几十名被拐骗的良家女子,官府稍后会安排人手送她们返家,或通知亲属来接。
  向来沉默不多言的王叔兴高采烈说完官府追捕拐子的事,忽然一拍脑袋,道:“对了,云哥,李大人他想见你。”
  李寒石曾和傅云章在渡口大醉一场,对这个少年举人印象不错,听属下回禀说救起妇人的船是傅家的,爱屋及乌,想当面褒奖傅云英。
  王叔为难道:“云哥,还是不见了吧。”
  英姐是女娃娃,却以男装示人,李大人是官老爷,万一察觉出英姐的真实身份,一气之下把英姐抓去游街示众,可怎么是好?
  王叔忧心忡忡。
  傅云英不知道王叔已经做好事情败露马上护送她逃回黄州县的打算,起身理理衣袍,抚平衣袖皱褶,问他:“李大人在哪儿?”
  李寒石受人所托送魏家人灵柩返乡,她怕这是个陷阱,始终没有去江陵府祭拜,只暗暗着人打听。李寒石雇人修缮魏家祖坟,料理入殓之事,然后返回武昌府,似乎并无任何反常之处。
  但傅云英还是没去江陵府,倘若父母亲人地下有灵,当盼望她能平安和乐度过一生,她怀念亲人,去不去江陵府只是个形式。
  江陵府不必去,可李寒石此人有必要见一见,也好探一下他的虚实,看他到底是好意还是暗藏歹心。
  第56章 双陆
  李寒石在渡口处见到傅云英,呆了一呆,暗暗地纳罕,心道这傅家小官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生得韶秀?眼前此子年岁尚小,但落落大方,雍容闲雅,举止间已有几分出尘风仪,唇红齿白,目若悬珠,待其长成,气度必不在其兄傅云章之下。
  一番交谈下来,他竟猜不出傅云英的真实年纪。勉励嘉奖她几句,闻听她此行是为北上武昌府,含笑邀她同行,可互为照应。
  渡口距武昌府很近了,途中无须靠岸,照应是假,其实李寒石只是闲极无聊,想找个伴打双陆。
  傅云英故作推辞,李寒石一再相请,她故意作出思考状,略迟疑了一下,答应下来。
  李寒石就任武昌府同知以来极为高调,他性情随和,平易近人,短短数月间顺利打入湖广大儒名士的交际圈子。傅云英在外人看来只是一介黄毛小儿,犯不着他折节以待,他却浑然不觉,以傅云章的友人自居,张口就要傅云英唤他李兄。
  傅云英自然不会顺嘴这么叫,含糊称他“李大人”。
  李寒石摇头失笑,末了还是笑着应了。
  傅云英回船告知韩氏和王叔说要乘坐李寒石的船去武昌府。
  韩氏和王叔吓了一大跳,怕路上出纰漏,坚持要跟在她身边,她没多做解释,留下其他人,带着王叔和书童一道下船,在李家仆从的指引下往李家停泊船只的方向走去。韩氏是妇人,不方便随行去见外男,只得留下。
  路上却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面红耳赤在渡口观望许久的妇人上前几步,朝她行礼,郑重道:“傅小相公,方才多蒙你出手搭救。”
  她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母亲躬身谢恩时,小女孩也跟着作揖。
  这是刚才跳水自救的被拐妇人和她的女儿。傅家仆从救起她们后,找来干净衣裳给她们换上,看小女孩饿得头晕目眩,立即送上热饭热汤,韩氏看她们母女俩可怜,触景伤情,亲自过去照顾她们,温言抚慰,又按着傅云英之前叮嘱过的赠了些许银钱才送她们下船。妇人感激涕零,定要当面向傅云英道谢才肯离开。
  傅云英脚步一顿,眼帘微抬,目光在妇人脸上转了几转。
  一别经年,妇人眉眼如初,只是瞧着精神不济,比以前憔悴了许多。
  她出神了片刻,余光扫到紧紧扯着母亲衣角不放的小女孩。
  琴姐都这么大了。
  她不是没设想过再见到故人时的场景,但就和那次拜访姚文达一样,当故人再度出现在眼前时,她心中只有淡淡波澜起伏,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
  她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