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第8章 哥哥
  琉璃远远地看着范垣的背影,那一声“师兄”在心底翻翻滚滚,但不知是因为温纯从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原因,还是什么缘故,这两个字竟重若千钧似的,噎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谁知前面,那正在走着的范垣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
  这惊鸿一瞥似的回首,却让琉璃在瞬间几乎窒息。
  她身不由己地停下急追的脚步,愣愣地对上范垣回看的眼神。
  范垣本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促,回身来是琉璃,有些意外,又见她小脸微红,气喘吁吁之状,像是在着急追什么似的。
  范垣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别人,又见琉璃一声不吭,脸上涨红异常,他便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并未靠前,只问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跟着你的人呢?”
  琉璃不答。范垣又问:“你方才在跑什么?”
  琉璃仍是不言语,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
  范垣很是诧异,忖度片刻,想到方才相遇的时候琉璃看自己的异样眼神,不由试探地问道:“你莫非是在……找我?”
  琉璃没有办法开口,心里纠结的无以言语,该怎么向着此人说明现在的情形……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真相,然而……心头却仍旧有一道坎。
  眼泪像是要代替语言一样,十分奋勇地从眼睛里跳了出来。
  范垣见这女孩子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哭,心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闻。
  有关这温家阿纯的痴愚,不仅范府人尽皆知,就连京师里也有不少传言,都说这女孩子生得精致无双,偏偏是个傻子,有的人是真心叹惋,可其中也不乏一些下流不堪的语言。
  正如温姨妈跟养谦说过的,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位声名煊赫的首辅大人,相对来说,范垣自然也不会一腔热情地倒贴,只是尽礼尽孝罢了。
  温家的人是冯夫人这边的亲戚,范垣也见过温养谦,虽表面上应对周旋,心里实则并不十分喜欢这位“表弟”,觉着养谦聪明外露,而心思太过。
  可是对“温纯”……范垣却是有一份自然而生的“怜悯”,毕竟这女孩子十分可怜,是个天生的痴儿。
  范垣从小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尽了不知多少白眼以及冷嘲热讽,所以见了温纯,便不由地想到自身,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且温纯年纪又小,所以范垣平日里在府内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对她,却不想过分冷肃,免得更吓坏了这可怜的女孩子。
  谁知道他已经尽力“温和”,面前的女孩子还是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偏偏她不能开口说话。
  范垣情急,便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别怕……我没有恶意。”
  琉璃却不是怕,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因为方才跑的着急,脸上红红的,加上双眼也通红流泪,看着更加可怜千倍。
  范垣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手才探出就又拢握起来。
  琉璃望着他熟悉的动作,唇动了动,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不管不顾地叫出那一声“师兄”,就听到有个声音惊怒交加地从旁边传来:“纯儿!”
  来的人,却是温养谦,身旁还有一人,正是长房的范承。
  范承天然地畏惧范垣,平日里都是绕着范垣的书房走,就算远远地瞅见了影子,也总要趁早儿拐弯,及早避开。
  只是无意中看见这场景奇特,倒是不舍得不看着热闹,便大胆随着温养谦走了过来。
  范垣见温养谦来到,便将那只横空的手放下,重新负在了身后。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温养谦方才的声音不对,他是个机敏之人,当即明白……只怕是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养谦的误会。
  只是范垣并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便只又恢复了昔日那种淡淡冷冷的模样。
  温养谦急急地奔到了琉璃身旁,半个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护雏一样。
  原本在远处还没看的十分清楚,站近了看一眼,见琉璃泪痕满脸,若不是脸上没伤痕,倒像是给打过了一样。
  温纯虽然呆傻,却从来不会痛哭落泪,安静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除非是有人惹急了她……但也绝不是用“哭”的方式解决,如今温养谦见妹妹如此模样,心中自然惊怒交加。
  只是对面这人是名满天下的范垣,总不成他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吧。虽然理智如此告诉,因为过于疼惜温纯,温养谦一时几乎仍旧压不住心中的惊疑跟愠恼。
  “四表哥……”温养谦眉头皱起,牙咬了咬,勉强牵了牵嘴角,“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道:“我也不明白,令妹突然跑来……我正问她可是有事。”
  温养谦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说辞的。温纯连认都几乎不认得范垣,所谓“突然跑来”又是何意?
  范垣也看出养谦不信,也不多说:“你来了便好,请带她回去吧。”说着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温养谦本想再追问他究竟,可见他说走就走,且毫无心虚之态,倒是不便发作。
  琉璃见温养谦突然走来,却不好再说,又听他似有诘责范垣之意,只是不便解释,见范垣去了,心里怅然若失,又更加悲酸难禁,不免又落了些泪。
  温养谦忙劝慰,又悄声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欺……”
  一句话没说完,便看见范承走了过来,养谦就忙止住了。
  原来范承直到见范垣去了,才敢靠近,此刻打量琉璃的样子,便问道:“纯姑娘怎么哭的这样?”
  温养谦不愿同他细说,更不想妹子这个模样给更多的人看见,那样的话,事情还没查明,必然就有无数的流言又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