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
  柳海走的时候,柳侠不在家,猫儿按照提前和柳侠商量好的,把家里全部五千五百块钱的存款全部塞给了柳海。
  给臭六叔钱,猫儿没一点舍不得,想起臭六叔要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可能好几年都见不到家里人,他还很难受,但家里一下子没了存款,猫儿还是有些心慌的。
  现在,家里又有钱了。
  不过小家伙没像以往那样放下手里的事先跑过来数钱,他拌好了馅儿,又把面挖出来,才过来接了钱数,柳侠过去和面。
  原来猫儿不让柳侠和面,都是他自己和,后来柳侠听郭丽萍说,和面是个力气活儿,特累手腕,如果年龄太小经常和面,手腕会落下病来,他就再也没让猫儿和过一次。
  小家伙现在包的饺子大小基本已经正常了,只不过还是达不到有个圆鼓鼓的肚子、可以排着队站着的程度,他包的都是扁扁的月牙形,本地还把饺子叫做“扁食”,猫儿包出来的可谓名符其实。
  两天的时间眨眼即过,星期一把猫儿送到学校后两个小时,柳侠就出发了。
  他们这次的队伍是黄河测绘的原班人马,除了领队换成了岳德胜,吴小林也依然跟着他们这个队。
  车子一直向西,从国道转入狭窄破落的地方公路,下午三点,在柳侠几乎绝望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个小县城,一个比他当年上高中时的荣泽老城看上去还古朴安静的小城。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在小城西南大约四十公里的山里,和这里的山比,柳家岭确实应该算丘陵地带。
  柳侠开始了和当初实习时几乎同样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十几个人每天跑点、放线、打桩、放样、记录、计算、绘图,
  每个人都非常非常努力,他们每天早上只要能看清楚数字,就开始作业,每天三顿饭加起来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下午一直到无法看清楚仪表上的数字才收工,大家都想尽快结束这里的工作出去。
  柳侠他们来的时候,马千里初步估计他们应该需要五周的时间完成数据收集部分,柳侠希望把这个时间至少提前一周。
  但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不可抗因素——天气。
  柳侠他们连续工作了十七天之后,这里下起了连阴雨,如果不是当地配合他们工作的土地局的人经验丰富,柳侠他们可能会被隔绝在山路,跟他在柳家岭一样,十天半月都出不来。
  他们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下,一边整理计算数据,一边等待天气放晴。
  他们在招待所住了整整一星期,柳侠每天都在进最大努力做计算和绘图。他们这个工程不同于黄河测绘,那是例行的常规工作,结果是作为资料保存,积累数据资料,当下并没什么具体的用处,所以他们可以回去后慢慢计算。
  现在的工程是要尽快把测量数据整理完成,提供准确可靠的资料,为很快就要到来的施工建设做准备。
  过完年柳侠回到单位,单位好多人都买了bb机,随着bb机的增多,街上的公用电话也迅速多了起来,柳侠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城虽然看着比荣泽落后很多,但街上也有两部公用电话。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柳侠赶在猫儿晚上放学的时间打了几次电话,电话也通了,可每次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噪音,根本听不清楚对面的人在说什么,其他几个人的情况也和他完全一样,他们换了另一家的电话也是这样。
  一贯和气的柳侠在第五天的时候终于和糖烟酒小店的老板吵了起来,他每天都拿好几块钱,但连电话到底打到哪里了都不知道。
  老板坚持自己的电话没问题,他当着柳侠的面拨了一个自己朋友单位的电话,柳侠听到里面传来清晰的、带着当地浓重口音的声音:“喂,找谁咧?”
  柳侠气呼呼地扔给老板两块钱,和吴小林一起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喘粗气。
  再次回到作业区,他们又连续干了十三天,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终于可以回家了的时候,他们接到了当地协调工作的负责人带来的消息:
  这个巨大的系统工程的另一个点就在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北东八十公里的地方,他们完成这里的测绘任务后,从这里直接赶到下一个作业区。
  除了岳德胜,全队的人都非常烦躁,他们虽然经常有野外作业的任务,但像这样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连续作业还是非常少的,至少他们这十一个人都没有经历过,他们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还有一种被装在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的憋闷感,总而言之,非常的难受。
  柳侠知道这是自己的职业,没得选,他现在的要求只是能让他们回去一趟,哪怕就是到家,让他和猫儿说一声,然后马上就返回都可以。
  他自己一个成年人,和自己的十几位同事在一起,处在一个相对隔绝的环境,都有被抛弃的感觉,猫儿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一个多月,他会怎么想呢?
  他一直都知道,看上去无忧无虑淘气野性的猫儿,其实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恐惧,他最依赖的柳侠,在他从小到大的过程中一直在重复着回归和离去这样一个循环,而在这个循环中,离去的时间远远多于他回归的时间。
  猫儿从小就在随时可能失去小叔的记忆中长大,等他懂事后,又知道了,自己不是柳侠他们这边的孩子,不管柳长青这边一大家人对他多么疼爱,自己不属于柳侠和他这个家的恐惧却已经深深烙印在了猫儿的心底。
  长时间的分离,并且没有一点音讯,可能猫儿会陷入到被遗弃的想象中,只是想一下猫儿可能有的那种感觉,柳侠心口就有一种想要炸开的感觉。
  但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三天后的黄昏时分,他们到达了又一个安静地像在水墨画中的小县城。
  第117章
  在小城的政府招待所,当地协调他们工作的负责人老熊告诉他们:“俺领导说,您哩领导可快就来了,不过具体啥时间额也不知道。”
  柳侠他们心里多少安慰了些,他们觉得领导应该会带着一批人来,即便不是接替他们的工作让他们这个队回去休整,至少也会增加人手,那样整个进度会加快,他们回去的日子也能早点来。
  但柳侠根据老熊提供的情况,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即便再增加一个小队,整个工程结束恐怕也得是一个半月以后,现在这个季节,正是一年里他们业务最繁忙的时候,他们被接替的可能最多一半一半,所以为了让猫儿安心,他决定还是用最原始也是最保险的方法先和猫儿联系:写信。
  半夜,柳侠刚把给猫儿的厚厚的一封信写完,住在他隔壁的岳德胜过来敲门,说肚子有点疼。
  杜涛开车,老熊、柳侠、郑朝阳和吴小林陪着岳德胜来到医院,睡眼惺忪的医生问了几句晚饭都吃了些什么,解手怎么样,很快得出结论:急性胃炎,然后给开了点消炎药和止痛药,岳德胜回到招待所后吃了后,很快就感觉好了很多。
  第二天早上,他们六点半出发,在老熊的带领下,来到了新作业区。
  同样的地质地貌,新作业区比上一个作业区的山势稍微平缓些,岳德胜和柳侠比照地图做了初步的观察后,很快确定了作业区起始处的范围,下午,他们就正式开始了工作。
  听了老熊昨天带来的消息后,大家的心情都兴奋了起来,前两天稍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干起活来比平时还要努力。
  可柳侠今天到了现场重新计算了一下后觉得,即便以他们这样的工作效率,在不出任何意外的情况下,两个测绘小队同时开展作业,这个工程恐怕也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完成,期间,他们需要跨越六个县进行作业,住宿的地方得不停地随作业区迁移。
  柳侠以前从来不介意不停地改变作业和住宿地,但现在,如果是那样的话,猫儿是不可能给他写回信的。
  这个判断让柳侠很是难受,因为他同时也在考虑,是不是来的人就一定是接替或充实他们的,也许只是来送补给的呢!
  可不管心里再难受,柳侠还是在拼命地认真地工作:坐着发愁或牢骚都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不管最终是哪种情况,现在抓紧时间多干点都是最好的选择。
  岳德胜是第四天吃午饭时骤然发病的,他两手按着肚子,脸色苍白得骇人,一会儿工夫汗就顺着脸颊开始淌,郑朝阳说看起来很像急性阑尾炎,必须赶快送医院。
  他们需要步行大约十五里左右才能到大路上坐车,郑朝阳和他的手下全部是军人出身,经验丰富,几分钟时间就做成了一个简易担架,柳侠、杜涛和施工队其他几个人轮番抬着岳德胜,手脚并用一路狂奔把他送到车上。
  极度难受的岳德胜还坚持只让杜涛一个人跟他去医院,让柳侠和郑朝阳他们都回去继续干活。
  柳侠以前听说过,阑尾炎这种听起来不是多严重的病,如果耽误了,是生生能疼死人的,他不放心杜涛,觉得关键时刻郑朝阳更有主见,所以他让老熊和郑朝阳也都跟着岳德胜一起去县城医院,自己和另外三个工人返回继续工作。
  柳侠他们本来是在距作业区最近的一个小镇旅社住着的,今天黄昏收工后,杜涛把他们全部又接回了县城,岳德胜确实是阑尾炎,下午已经做了切除手术。
  打着吊针的岳德胜虽然脸色依然非常差,可精神却不错,还能笑着和柳侠他们打招呼开玩笑。
  柳侠心里非常难过,岳德胜肯定是这几天一直都在难受,他们这么多人居然都没觉察到,还每天让他跟年轻人一样的跑,一点也没照顾过他。
  岳德胜好像看透了柳侠的心思,拍拍他的手说:“别胡思乱想,医生说了,我是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我自己以前都没当成回事,一直觉得是胃不好,这次发作这么一下,彻底给解决了,以后我就不会再动不动觉得胃疼了。”
  县城医院的条件都差不多,拥挤简陋,老熊找了自己单位领导,领导又找了医院的领导,好歹给岳德胜调了个单间,老熊单位又派了个年轻小伙子小何过来帮忙,小伙子厚道勤快还会办事,柳侠这才觉得踏实了些。
  岳德胜对柳侠他们的要求是:“严格按照操作流程进行作业,我们是在为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做前期勘探,我们提供的数据资料对上级做出正确的决策有决定性作用,所以必须保证数据的准确性。
  小柳,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和职业精神,现在我们和马队长他们联系不上,即便能联系得上,如果不是咱们人手不足,我也不会申请其他人来代替我的工作,你独立带队作业完全没有问题,尤其是和朝阳搭档,我更放心。
  你们要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不用每天过来看我,有小何在这里就行了。”
  柳侠他们每天都按照岳德胜说的,认认真真严格规范地作业,只是每天晚上都一定会过来看他。
  离乡在外,原本正常的同事关系都会显得更加亲近些,何况柳侠和岳德胜相处的时间本来就比较多,而岳德胜本人又是个非常值得尊重的领导和前辈呢。
  马千里他们是在岳德胜住院的第四天黄昏时候赶到的。
  他们今天天不亮就出发了,因为从这个地方到荣泽方向去的公路在前些天那场连阴雨中出现了塌方,塌方的路段非常险峻,至今也没抢修完毕,他们绕了很远才过来。
  马千里不仅带来了十五个人,还带来了一个让他们人人都眼热的东西——大哥大。
  马千里把黑色气派的大哥大往桌子上一放,对柳侠他们说:“我几天前才申请到的,试着用过几次,挺好用的,今天,大家可以挨着试一下,给家里打个电话吧,以后谁想打,随时都可以。
  今天大家都着急,一人先打一个,我来的时候给赵师傅交待过了,让他跟你们的家属说了,大概这个点都在大门口等着。”
  柳侠看看时间,六点四十七分,猫儿还没放学,他百爪挠心地在旁边看着别人亲亲热热和家人说话。
  柳侠是八点十分在马千里刚开的单间打过去的,马千里去看岳德胜了。
  赵师傅一听是他的声音马上就说:“哦,你家柳岸就在我跟前站着呢,你等……”
  “小叔,你在哪儿?你怎么这么多天还不回来呀?”电话里传来猫儿急切的声音。
  柳侠激动的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猫儿,乖,是小叔,是小叔,小叔……没法回去,小叔这里的工作还没做完……”
  短暂的沉默后,猫儿很正常的声音: “哦,我知道了,那,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我特别想你,特别想特别想。”
  柳侠觉得有热乎乎的东西在胸口翻滚,眼睛也发热:“嗯,小叔知道乖,小叔也特别想你,天天都想,恨不得把这里的工作扔下跑回去。
  乖,你还没吃饭吧?”
  “我不饿,我一到大门口赵爷爷就说你会来电话,我就在这儿等着,嘿嘿,我可高兴了,我,我天天都想着你会回来,后来马鹏程说你可能回不来,我还以为,他是故意骗我的呢!
  不过,我也偷偷想,如果是真的你不能回来,见不到你,就是能听见你说话也行。”
  “小叔也是这么想的乖,这里的电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不过去,小叔前几天给你写了一封信,都一星期了,你还没收到吗?”
  “没有啊,这么多天了为什么还没寄到呢?如果收到就好了,我可喜欢看你给我写的信。”
  “那以后小叔没事经常给你写,每次都写厚厚的一沓子,让我们宝贝猫好好高兴高兴。”
  “嗯!小叔,我们学校春季运动会,我三千米跑得了第一,长脖雁说让我叫家长,他想让我上体校,我跟他说不行,我要考大学,他还是不愿意,非得让我叫家长,我就让小蕤哥跟三婶儿说了,三婶儿来跟长脖雁说了,他才没再找我。
  我们下星期期中考试,陈老师找我谈话了,给我拿了好多本中学生作文让我看,她说想让我作文吃个高分,那样我就能得年级第一了,可是,我不喜欢那些作文书,一点意思都没有,都是瞎编的,一看就是在撒谎,我不想看。”
  “不想看就不看,年级第一咱不强求,你只要努力学习了,小叔就可高兴;
  记着,每天上学、放学骑车子一定要小心,杏花路口大车多,下坡的时候不敢冒冒失失往下冲,出了事可不得了。
  奶每天都必须得喝,现在天气开始热了,打了奶一定要赶紧回去放冰箱里,千万不敢让变质了;
  如果炖奶的时候觉得不正常,不要想着尝两口试试,直接倒掉,咱不可惜那几毛钱,变质的牛奶说什么都不能喝,记住没有?
  你和小蕤哥去吃饭,喜欢什么随便吃,不要只挑便宜的;
  还有,万一哪天起来晚快要迟到了,不要着急,就是真迟到,咱也不能闯红灯,不能跟汽车抢道。
  迟到就迟到,没关系,下一回早点起来就行了,如果因为骑快车出事,小叔会生气的……”
  ……
  柳侠打了快一个小时,马千里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
  马千里笑笑,大声说:“柳岸,大哥大以后就放在你小叔这里了,以后你可以每天跟他说话,就不用天天找马鹏程问你小叔什么时候能回去了。”
  摁断了电话后好长时间,柳侠耳边还响着猫儿快活的笑声:“啊——,以后我天天都能接到你电话了?小叔,嘿嘿嘿,我……嘿嘿嘿,我天天一放学就在这里等,你可记得天天都给我打啊小叔!嘿嘿嘿,老美,天天都能听见小叔说话了。”
  马千里接过电话放在桌子上:“唉,同样都是这么大的孩子,马鹏程那兔崽子有你家柳岸十分之一懂事,我跟你嫂子就省心了。”
  柳侠笑笑,却开不了口说话,和猫儿通话没让他的想念减少,他反而更难受了,想着猫儿放了电话后孤零零地回家,然后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写作业时落寞的样子,他恨不能现在就走,回去陪着他的小宝贝。
  马千里让柳侠召集他们小队所有的人都过来,一起开个会。
  会上,马千里没有过多的给柳侠他们解释临时追加这个工程的理由,就好像他们刚刚完成的那个工程一样,只是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必须完成、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余地的任务。
  马千里又带来的十五个人,有三个是技术人员,其中包括李吉跃和三科即将退休的老工程师孙连朝,还有一个是四科比较年轻的技术员孟玉杰;
  一个叫王宝的司机。
  七个施工队的人,全部都是一队郑朝阳的手下,其中包括万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