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可欢喜?”
  听到男人忽然的询问,郁容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聂昕之低眉注视着他,目光沉静。
  郁容对上他的视线,转而又看了看一院子的夹竹桃,语气迟疑:“还……不错?”
  植物这种东西,毒不毒的不要紧,重要的是能不能入药,药用价值越高、适用症状越多的,他自然越喜欢了。
  夹竹桃内治心疾,利尿祛痰,外消斑秃、甲沟炎,杀虫杀蝇,用途挺多的,且花开好看,观赏性高,确实挺欢喜的。
  少刻,郁容突然回过味,昕之兄这样问,该不会……这成片的夹竹桃林,是为他种植的吧?这样的猜测有些自恋,纠结了一会儿,便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将园子游玩了个遍,日头有些烈了,遂去了书房,满满一书架的医书,是民间书坊买不到的经籍,比荷蛰小院那里的更加珍贵,郁容见之欣喜不已,随手抽出一本,简单翻阅了一下,便是爱不释手。
  克制着兴奋的心情,他偏头看向聂昕之,双目明亮:“全部都可以看?”
  男人微微颔首,表示:“此处皆为私人藏书,尽可随意。”
  郁容闻言喜不自禁,几乎习惯了这人对自己的包容,语气毫不犹豫:“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便将适才翻看的古籍,翻回扉页,准备从头看起,嘴上招呼着,“昕之兄你去忙你的罢。”
  聂昕之应了声,却没离开书房,反而来到书桌之后,提笔写着什么。
  郁容瞟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注意力集中到医书之上。
  废寝忘食。
  郁容几乎忘了他到京城是干啥来着的,现在别说取什么龙血竭了,连沧平的城门都没踏进一步,整天就泡在了书房,有时候灵感来了,别苑里也有药房什么的,一套套的工具,除了系统奖励的那几样,比家里的更齐备,研究什么的,制药方便得很。
  中间有几天想着,离家好一段日子了,是不是该回去,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跟主人家辞别,天气陡然热起来了。
  好在聂昕之的别苑里储备了足够多的冰,消暑什么的不说,还可以自制冷饮,惹得郁容着实舍不得离开了,尽管他会提取制冰的芒硝,可气温太高,光靠自己制作几块冰哪里够用。
  如聂昕之这般地位的人家,大夏天的各种享受,让郁容这个从现代来的土包子,叹为观止,譬如“水激扇车”结合“鼓以风轮”的“清暑亭”,堪称旻朝版的“空调房”,凉爽不说,亭内摆放着各色鲜花,芬芳怡人,增添了几许雅静,让人进了就不想再出去。
  畏寒又惧热的少年大夫,白天整个人就长在了清暑亭里的画石床上,晚上贪凉还不想走,哪料某一次睡着了,被男人直接抱着送回卧房,感觉特别丢脸,之后便“自觉”了一些……反正,旻国夏天的夜晚不像现代那样热,再加之,卧房四角各放置了一个大“冰鉴”,床上铺着玉席,静心睡着,一觉到天明。
  此刻,郁容坐在清暑亭里,喝着聂昕之吩咐下人做给他的砂糖绿豆汤,桌上冰盘里放着瓜果,饿了还有名叫“水晶黄冷团子”的糕点可以垫肚子……再看看前几天被接过来的猫儿们,一只一只趴在冰凉凉的画石床上打着盹儿,忍不住想捂脸。
  这日子过得真是太腐败了!
  曾经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几乎快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说好的,取了龙血竭就回家,到现在,连龙血竭的影子也没见着。
  郁容原想问问聂昕之,住到这里才倏地发现,那个男人真得特别忙,倒不至于看不到人,对方有大半的时间也在别苑,但是每一天,从早到晚,一直一直有逆鸧郎卫或进或出,向他汇报各种事务,桌子上的公务折子堆成了好几座小山。
  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别苑其实是聂昕之的“办公”场所吧。
  为了避嫌,郁容便尽量避免去他办公的地方,乃至往往到晚餐时,才能见上对方一面,又因着食不言什么的,导致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龙血竭的事情。
  “咳咳咳……”
  郁容回过神,听到这一阵咳嗽,第一时间想到了聂昕之的胞弟,循声看过去,不由得一愣。
  来人三四十岁的样子,面容白皙,身形清瘦,时不时地咳嗽,显然,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
  郁容连忙起身,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那人先行开口了,语气温和,带着笑意——
  “你便是勺子藏着的小桃花?”
  郁容:“……”
  有听没有懂,“小桃花”该不会指的是他吧?还有,“勺子”是谁?
  “先生您是……”
  来人又咳了两声,道:“我是勺子他爹。”
  ……大勺子吗?
  郁容赶紧拉回跑马的思绪,绝对不承认刚刚他想到某些方言里“勺子”指代的意思。
  便是回过味来。
  勺子应该是昕之兄吧……咳!
  然后,郁容就惊悚了,后脊发冷——昕之兄他爹,昭贤太子不是早死了吗?
  凉风嗖嗖,清暑亭里弥漫着一股寒意。他想起来了,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关大开之日!
  第59章
  再看这人, 长相与聂昕之倒没什么相似之处,却有几分聂暄的感觉——哦, 不对, 应该是聂暄像对方——同样是看起来不太健康,宿疾在身的感觉。
  郁容觉得寒毛直竖,他其实不怕鬼的……
  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陛、陛下?
  浮想联翩, 脑海里正上演着各种鬼故事的郁容:“……”
  “咳咳。”自称“勺子他爹”,其实是当今圣人的中年男人,偏头看着来人,“禁中太热了,便欲出城消消暑, 路经此地,想看望一下你。顺带……”说着, 视线又转向站在旁边一脸懵忡的少年大夫, 笑得和气,“瞧瞧你藏的小桃花。”
  郁容眨了眨眼,与圣人的目光相对,背心慢慢渗出冷汗——这一回想到的不是鬼怪邪祟什么的, 而是,陡地意识到这位的身份, 及其身份在这个时代所代表的意义, 便是在他的认知里没有多少对皇权敬畏的意识,可当真遇到这样一位执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了些许忐忑。
  真正让他不安的, 是那一声“小桃花”的说法……尽管圣人用的是戏谑之言,不代表他就察觉不出其中隐含的信息。
  后脊更凉了。
  到这时,郁容真真切切意识到聂昕之不只是“昕之兄”而已。
  虽然他们之间没真正如何如何,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同吃同住,不经意地,彼此间就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然而,他怎么忘了,以聂昕之的身份,怎么可能被允许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不是当成娈物的那种——既不娶妻,又如何延续子嗣?何况,岂止单单是子嗣问题。
  聂昕之确实没有父母管束,可头顶上有一个说话比父母之言更具权威性的帝王,关键在于这帝王还是他的至亲长辈。
  郁容觉得,不只是背后发寒了,脖子间也凉飕飕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断了袖子又断头……真真的凄惨。
  怕不会就是他的下场吧?
  郁容看似神态镇静,脑子已被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压得快要炸了。
  聂昕之根本没搭理圣人的说法,走到他身边,声音沉静,及时地将他从惶恐中拯救出来:“容儿,这一位是陛下。”
  脑子发懵的少年大夫,终究被自己的脑洞“吓”傻了,全然忘了像正常人那样见到天子三拜九叩行跪礼,反倒是脱口问出:“原来圣人竟是昕之兄的爹?”
  语气好像还很冷静。
  “……”
  聂昕之难得露出了怔忡的表情。
  圣人哈哈大笑,赞道:“是也是也,我确是勺子他爹。”
  郁容听到了笑声,便是陡地一个激灵,瞬时囧了——糟糕,这下子自己怕不得真要玩完了!
  “还请官家自重。”聂昕之冷声道。
  圣人闻言,反而笑得更厉害,然后就呛到了,边咳嗽边笑个不止。
  郁容:“……”
  莫名的熟悉感……啊,是了,聂暄也是这个样子,笑点特别奇怪又特别低的感觉。
  聂家的人,真是一言难尽。暗想着,郁容偷瞟了聂昕之一眼,感觉他这位昕之兄,是唯一一个正常的,基因突变吗。
  半晌。
  圣人总算笑完了,目光复又投到少年大夫身上。
  郁容暗自紧张,好歹这一回脑子没短路,想到刚才自己傻站了半天,忘了行礼,现在补上不知来不来得及……问题是,他该怎么行礼,下跪吗?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着实不习惯。
  圣人像是感觉到什么,那头少年大夫刚要行动,抬手便是一个虚扶:“私底下无需多礼。”
  聂昕之同时伸手握着了郁容的手腕,将他扯到身侧让他站稳,转而又问向圣人:“陛下既是路过,臣侄正好有要事禀报。”说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人去往他办公的西院。
  待到聂昕之与圣人都走了,郁容留在清暑亭发愣。
  半晌,渐渐醒过神。
  居然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圣人当真只是来看一眼勺子的小桃花……不对,他不是什么桃花,咳。
  囧囧的感觉。
  “吓着了?”
  郁容:“……”
  这人神出鬼没的,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好,没吓着也会被吓了一跳。
  腹诽完毕,郁容又想到了刚才的一遭,心里还在打着鼓:“他……官家走了?”
  聂昕之微微颔首。
  郁容犹豫又犹豫,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莫怕,”聂昕之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安,“官家不会对你如何。”
  郁容惊悚了,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圣人原本还真准备对他如何如何吗?也……太无理取闹了吧?旋即想到之前的失礼,蓦然意识到,圣人若要治罪,他早先便脑袋搬家了。
  聂昕之补充说明:“无需多思。”
  郁容默默地看着他,忽是出声:“我想回家了。”
  聂昕之默然,少刻,说:“近日公务繁忙……”
  又是这句话。郁容难得赌气:“我可以自己回去。”
  龙血竭什么的,昕之兄什么的,圣人什么的,爱咋咋地吧!
  “容儿。”聂昕之一贯不含情绪的语调,此刻出奇地低沉,让人感到一种安心,“有我在。”顿了顿,道,“尽可做你自己想做的,勿须有任何顾忌。”
  郁容只道:“我明天回青帘。”
  聂昕之这一回没再推脱:“好。”
  郁容注视着神色淡淡的男人,心中难以言明的焦虑忽而淡去了一些,倏地升起一种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