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所有人疑惑望去,果然,宋芒不知何时从陈其正手里拿过了扩音器。
  “陆老师,”宋芒说,“你不用管什么情绪,什么有力没力,什么声音大声音小,你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方闲身上,别分心,别去看海空,别去看赵步摇徐崇飞,别去看其他任何人,忘掉这是一场武林大会,假装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们两个,能做到吗?”
  陆以尧微微皱眉,下意识环顾全场,觉得宋芒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倒想假装这个世上只有他和冉霖,但这周围黑压压一片,有群演,有配角,有灯光,有摄影,有剧务,有场记,有录音……
  眼前忽然扑来一个黑影。
  没等陆以尧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抱住了。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紧密,坚实,用力,炽热,不带半点暧昧。
  陆以尧忘了呼吸。
  终于,冉霖轻轻松开他,回到面对面的状态,但距离极近。
  眼对眼,鼻对鼻,冉霖目光炯炯,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不用去想其他,就看着我。你最对不起的,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我,但你必须面对的也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你不用也不屑于给任何人交代,懂吗?”
  陆以尧听见冉霖这样说。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这个人的声音。
  鬼使神差,他轻轻点了头。
  拍摄是谁喊的继续,场记板有没有再打,陆以尧都听不见,偌大的席武堂里所有一切都人间蒸发,满眼满眼,只剩下冉霖,不,只剩下方闲在和他说话。
  那人质问:“毒,是你下的吗?”
  “不是。”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着,爆裂着,可他说出的话,却静如止水。
  “那你进厨房做什么?”
  “找落花剑谱。”
  “你一个人吗?”
  “还有海空方丈。”
  “你们合谋?”
  “不,他利用了我。”
  老和尚瞠目结舌,作出一副“震惊”模样,声音却不是气急败坏,更像是被污蔑后的受伤与不可置信:“唐璟玉,你怎可含血喷人,方焕之灭你唐家,你报仇天经地义,但你不该往我菩提寺泼脏水。”
  人群中立刻声声附和——
  “是啊……”
  “太不像话了……”
  “海空方丈向来德高望重……”
  这些声音都没有入得了唐璟玉的耳。
  但方闲听见了。
  “都给我闭嘴!”他一声怒吼,“把海空方丈给我锁了!”
  一声令下,方家豢养的高手立刻将海空五花大绑,由“留”变“锁”。
  海空和尚终于再没法装淡定,恼羞成怒高声道:“唐璟玉冤枉老衲,小公子切不可听信……”
  “去你的死秃驴!他是我大哥!我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
  方闲怒不可遏,一声没教养的唾骂,仿佛又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方家小公子,不出江湖,不懂人情,没轻没重,却也天真随性。
  什么时候,浪荡不羁的小少爷成了明理懂事的方少侠呢?
  一句“大哥”,唐璟玉眼睛发酸。
  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哭的,唐家灭门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二弟……”
  “不许这么叫我!”
  方闲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彻底崩溃。
  唐璟玉只是红了眼眶。
  方闲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海空下毒你知不知道?”
  “不知。”
  “我爹真的是你唐家灭门的凶手?”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
  “回答我!”
  “我们三人结拜的前一夜。”
  方闲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握紧双拳,方才定住身形。
  竟是那样早。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结拜……你明知道我是你灭门仇人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拜?”
  唐璟玉声音哽咽:“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结拜不结拜,有区别吗……”
  “有!”方闲声音控制不住高起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们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死生相托,福祸相依,吉凶相救,患难相扶,天地为证,山河作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唐璟玉轻轻闭上眼,不想,也说不出话。
  仇人已死,他却没觉出任何报仇雪恨的痛快。
  “二哥,”徐崇飞再忍不住,起身冲到二人中间,焦急道,“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方闲摇头,轻轻露出一个苦笑:“没有误会。”
  深吸口气,方闲不再犹豫,快步走到自己原本的桌案前,取来佩剑,重新在二人面前站定,寒光泛起,长剑缓缓出鞘。
  铛啷。
  剑鞘被丢到地上。
  方闲横举起佩剑直到胸前,一手握剑柄,另一只手抚上剑身,缓缓握紧,仿佛那剑尚未开刃一样,无所顾忌地握在手心。
  但那剑何止开刃,根本是锋利无比。
  可方闲似感觉不到一样,一点点将那剑身掰弯,直到“铛”地一声脆响,剑身断成两截。
  方闲将折断的佩剑丢到地上,正落在唐璟玉脚下。
  他说:“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剑。”
  导演何时喊停的,又是何时重新开始的,陆以尧根本听不到,只木然看着化妆师过来了又走,回过神时,方闲垂下的手掌,已鲜血淋漓。
  那不是方闲的手,那是方闲的心。
  那个嫌弃着叫自己“大哥”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脸上忽然一片温热。
  早忘了怎么哭的唐璟玉,泪如雨下。
  第49章
  “过——”
  陈导的这一声就像童话故事里午夜十二点的钟响, 魔法消失, 一切回归真实。
  所有人绷着的劲儿都在这个字之后,刹那松弛, 连带着席武堂里凝结的空气, 也重新流动起来。
  工作人员立刻上来给陆以尧松绑——折剑断义后的方闲命人将唐璟玉同海空和尚一样锁起来, 而唐璟玉没有半点反抗,束手就擒。
  严格意义上讲, 这不能算是一场戏, 因为多机位多角度的拍摄,会让这场戏未来的剪辑呈现出紧凑交替的多个镜头, 既有武林大会气势磅礴的全景, 亦有兄弟决裂反目成仇的近景。但为了演员情绪的连贯, 陈其正最大限度压缩了中间的断场,让海空挑衅方焕之——海空诬陷唐璟玉——方闲与唐璟玉对质——方唐决裂,四个桥段一气呵成,情绪层层递进, 张力越来越强, 直至最后大爆发。
  剧组人员都看得入了戏。
  何况身处其中的演员。
  尽管已经被松了绑, 陆以尧仍久久不能回过神,呆愣站在那儿,眼里还是湿湿的。
  工作人员没多话,拿着道具绳默默离开,李同想上来送水,见老板这样投入动情, 也在几步之外站定,不忍打扰。
  监视器后面,宋芒已经泪流满面。导演没喊过,他也不敢出声,现在拍完了,终于可以摘下眼镜,一边擦拭,一边抽泣:“明明都那么在意那么重视对方,怎么就决裂了呢,太造化弄人了……”
  陈导黑线:“你问谁呢。”
  他这位搭档从来不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贯秉承只有先把自己虐哭了,才能感动观众。
  宋芒用力抽几下鼻子,感觉情绪释放得差不多了,终于重新戴上眼镜,欣慰拍拍搭档后背,带着浓重鼻音道:“他俩真好,演的真好,我们当初怎么就选了他俩来演呢,神之眼光……”
  陈其正叹口气,拿过茶杯喝茶,默默不语。
  两个人的组合里,有一个自我感觉良好就够了,要是俩人对着互相吹捧,容易上天。
  冉霖比陆以尧先从戏里抽离出来。
  虽然那种苦涩到骨子里的感觉还在心里留着残影,但不知是不是大哭过一场的缘故,他竟然有种神清气爽的轻松。
  哭,果然是降压良药,尤其是不用担心被人问为什么的哭,无所顾忌,酣畅淋漓。
  回过神时,他从方闲里走出来了,也从昨夜那个水汽弥漫的浴室里走出来了。
  冉霖想,能演戏,真好。
  不过陆老师可能未必这么想。
  冉霖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搭档,总觉得这会儿的陆以尧像一只不小心爪子戳进插座孔的二哈,被蓦地一电,完全懵逼,呆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忘了本哈是谁,本哈在哪里,本哈原本想要做什么。
  模样太过呆滞,白瞎了一张俊脸,尤其这脸上还都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