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于是一老一小两人一人抱着一只白瓷壶边喝边聊,还一边滋滋地啃着糟鸭掌、鸡爪。
  林重阳喝了两杯,那边沈老爷子已经喝得醉醺醺,听他道:“小学生我要给你讲个大秘密。”
  林重阳闻言笑了笑,就知道老爷子这是要讲八卦和老话儿了,若是讲官场或者本朝的一些弊端,老爷子就说讲大秘密。
  最初他可是非常好奇的,到底什么大秘密还要和自己讲,自己是不是不要听呢,毕竟随便听人家的秘密可不大好。
  结果沈老爷子根本不管,顾自就讲开了,一听才知道是官场八卦,林重阳也就听得心安理得。
  “你别看他们一个个穿着官服,在老百姓面前打着官腔斯文模样,其实在衙门里撸袖子打架的事儿没少干。”
  这个八卦林重阳倒是不惊讶,毕竟后世更疯狂,泼妇一样撕扯,扔鞋子什么的,也不是没有过。
  这一次老爷子又要讲什么呢?
  沈老爷子躺在窗台上,仰着头,眼睛里似乎有水光,像是追忆似水年华那般。
  “我小时候啊,有个老师,我老师告诉我,他从前读书的时候可不只是四书五经,老子庄子都是要读的,做文章也不是单纯的八股文,那时候还学算术、农学、自然,你知道什么是自然吧,就是刮风下雨打雷这些,还有天文地理科学也都是有的,现在的人,有几个知道这些的?”
  林重阳听得已经心旌神摇。
  “这可都是大秘密,出去可不能说啊。”他还不忘叮嘱林重阳,“前朝的卫人杰真是个好皇帝,造福百姓,造福后世,可惜非把皇位禅让给了……”
  林重阳心道怪不得老爷子跑来这里隐居,这要是在人多的地方,喝醉了不小心说出来,后果可不堪设想。看得出来沈老爷子这是憋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倾诉对象……这种言论对于林重阳来说自然不会过分,反而很平常,不过他也知道轻重,是绝对不会说的。
  他自然没看到老爷子朝着他眯缝的眼里闪烁着的光芒,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肯定那个卫皇是位穿越帝,而且皇帝当得不错,就不知道为什么会禅让,而且历史拐了一下还是按照大体的方向大差不差地发展下来。
  过了几日,林重阳再去怡园的时候,就发现沈老爷子让人运来了一大车书。
  沈老爷子笑呵呵地道:“箫学得可以了,以后开始看书吧。这些书你自己整理存放,除了很小一部分不能带走,其他都可以随便处置。”
  林重阳如今正犯愁没多少书看呢,林家堡、府学大部分感兴趣的都看过,其他一些实在是不想浪费时间。现在有这么一大车,自然是雪中送炭,他谢过沈老爷子就让老仆帮他将书搬到东间去,自己得空整理。
  沈老爷子将正院的东间和东套间让给他用,他自己可以安排做主。
  林重阳连夜整理书籍,发现除了未删改版本的四五五经之外,还有一些未删改过的史书等,还有一些名家游记散文笔记小说。
  他花了三天三夜才将书都分类整理好,最后发现有一只樟木小箱子,箱子没上锁他直接打开,发现是一些珍藏的古书。
  看了看这些书是一套,上面写着官学教材,翻开看了看顿时心跳加速——这分明就是曾经卫元时期的教材。
  这些书字体和现在一样,但是其思想开放理念之前卫绝对会让现在的读书人大惊失色,能吓死他们,这里面宣扬民为重君为轻,甚至还提出群臣也应该监督皇帝,下级也应该监督上级,百姓的意见也应该列入父母官的政绩考评……
  林重阳一口气把那些书给翻完,发现这不是过一部分,大部分已经没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现代灵魂循规蹈矩,老老实实遵守当朝规则的时候,居然还有当朝的人其实是怀有思想的火种的。
  这让他对沈老爷子又多了几分敬重,守着这样的秘密,估计也是很沉重的吧。
  看完之后,又思考良久,林重阳决定还是将这些书封存起来。
  他知道沈老爷子定然是故意给他看的,但是不喝酒的老爷子绝口不提,他也就当做不知道。他这些书仔细包装,然后锁回箱子里,又让老仆藏到地窖最安全的角落去。
  当然日常说话的时候,他也绝口不提这几本书,更加不会将里面的理念露出来,沈老爷子见他如此稳重,自然是没有更满意了,一时间更是对这个名为徒孙实际衣钵传人的小弟子倾囊相授。
  还把他宝贝珍藏的一些笔墨纸砚都拿来送给林重阳,连别人千金难求的笔也一口气给了他四支。
  “这个写字顺,只管随便用,没有了我还给你做。”沈老爷子笑眯眯的。
  林重阳和沈老爷子的相处模式亦师亦友,还如祖孙,一点都不讲究,他自然也就不再客套。
  他喜滋滋地收下:“老爷子,那学生可就不客气啦!”这可是好东西,能够传家显摆的!
  沈老爷子大手一摆,“恁啰嗦,咱老头子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第117章 文武
  济南是省府县三级治所之地, 城墙高三丈三尺, 阔五丈, 可谓固若金汤,历来都是各朝的经济、军事要地。所以巡抚衙门、三司衙门、府衙、历城县衙以及大小各级官署都建在城内。
  所以当地老百姓有句俗语“衙门比泉子还多, 当差的比平头百姓多。”
  林重阳一行人出初城感受到的是果然“家家泉水, 户户垂柳”,满目的青翠, 满城氤氲的水汽让旅人疲惫的身心顿时为之一振。
  盛夏日子里赶路是件苦差事, 日头毒辣, 风沙迷眼, 戴着斗笠又是一头一身的汗,风尘仆仆疲累不堪。现在见了这清爽凉润, 绿荫深深的泉城景色, 林重阳感觉所有的疲累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们纷纷下马,冲到路边的泉水里去洗手洗脸,然后捧着泉水就大口的喝起来, 泉水甘甜清冽,让人感觉暑气顿消。
  泉边一个打水洗菜的妇人笑道:“相公们哪里来啊,咱们济南城别的不说,泉水管够。”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还提醒他们慢点喝,“不用抢,喝不光的,白天黑夜的流呢。”
  韩兴也不管, 只大口大口地喝甘甜的泉水,过了章丘之后夜里在一个村子投宿,以为离得近了也没带多少水,这一路上给他渴的,想在路边河里喝点,小九非说里面有虫子,到时候连肠子都咬烂了,吓得他愣是憋着,嗓子都要冒烟了。
  林承润比他没好到哪里去,俩人喝泉水都比赛。
  只有林重阳倒是不急,先洗手洗脸,然后等泉水流走了,再捧起来小口小口的喝,免得激了肺子作病。
  那妇人看几个少年人秀才打扮,一个比一个的俊俏,尤其是当中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长眉星眸,高鼻红唇,如果不是下巴太尖不够方,真是说书先生说的那个最好的官相。
  对于济南的百姓来说,秀才可不是什么稀罕物,官人老爷们都满街跑呢,王爷也见过的,所以几个秀才而已,自然没什么好惊讶的。
  只是这个小秀才长得太俊了,一双深幽幽的大眼跟会说话似的,让人不由得有些面红心慌,好在看起来很和善,笑起来就让人感觉盛夏里一阵凉风带着泉水的气息飘过来了,真舒坦。
  林重阳将斗笠拿在手里扇风,等着林承润和韩兴几个洗脸的时候就和妇人打探消息,“这位嫂子,我们要去信义坊芙蓉街,怎么走?”
  那妇人一听水嫩嫩的小相公叫自己嫂子,哈哈,别人都管她叫婶子呢,顿时乐开花,“哎呀,信义坊啊,那得很远呢,往北走,再往西。”
  她还怕林重阳听不懂,又很详细地讲了一通,最后道:“你往那一片走,找不到就打听贡院,信义坊挨着贡院呢。”
  林重阳这就心里有数了,跟那妇人道谢,然后招呼他们启程。
  那俩人一路上非要比赛骑马,看谁先到省城,林重阳少不得也跟着一阵跑,祁大凤和赵大虎护送着林大秀几个在后面慢慢走,只怕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能到。
  城内人烟阜盛,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幌飘摇,青石板的街道干净整齐,人流熙攘,自然官差也多,林重阳怕冲撞了什么人,让那两人不许跑马,只准骑着慢慢走。
  林承润如今十三岁,自然懂得轻重,带头在前面开路。
  第一次来路不熟,他们不到晌午进城,路边吃了俩挺贵的肉夹馍喝了一碗挺咸的甜沫,一路边走边问,直到傍晚才到住处,便和林大秀他们在胡同里会合了。
  有祁大凤带路,林大秀他们在城内少走很多冤枉路,反而后发先至。
  大家说笑着,祁大凤上去敲门。
  很快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过来应门,这是和林家堡林家联宗的林姓人,孩子成了家,老夫妻俩就在省城帮着林家看房子。
  “五爷您可到啦。”老林忙挨个行礼。
  林大秀道:“七叔,不要多礼了。”
  老林哎了一声,“快进来,先吃饭,都饿坏了吧。”
  林承润道:“七爷爷,你们济南城东西怎么那么贵啊,炊饼还那么小,在家里的时候觉得府城贵,现在一看,府城三个才能换你们一个。”
  祁大凤笑道:“你要是去北京城,只怕五个换不来一个。”大家就笑起来,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是大城市物价贵那是肯定的。
  这是一座二进四合院,小小的,门楼只有半间,然后有两间南屋,半间净房,前院的东西也都带着小小的敞房,用来放柴火等物品。正院三间,没有耳房,东西厢各有三间,也都不算很宽敞,而且院子也小小的。
  乍从林家堡那样的宽门大院来到这样的地方,林承润和韩兴有点傻眼,这比韩兴家以前还小呢!
  只怕好几个院子也没有林重阳和林大秀那一个院子大。
  东厢的南边搭棚子垒了灶台,权当厨房,老林的婆娘已经做好了晚饭,因为主家初来乍到,他们特意做的丰盛些,有鱼有肉有汤有饭,满满一大桌子。
  他们这一次来的人不少,林大秀父子,林承润和韩兴,还有祁大凤和赵大虎、秋贵等,另外几个伙计。
  虽然一大桌子,却也不够吃,所以林大秀领着孩子们先吃,等他们吃完,再让祁大凤等人。
  菜不够没关系,有咸菜就成,主食不够,老林又赶紧去邻家借了一笸箩馒头回来。
  大汉们吃饭,真个如风卷残云一般,看得老林夫妻俩着实吓人。
  饭后,大家要收拾一下,还得安排住处。
  好在原本就是为了家里人来这里落脚的,所以正房东西间都是南北炕,只为了住人多。
  林大秀领着几个学生住东间,祁大凤、赵大虎等人就睡西间,老林夫妻俩一直都睡东厢,西厢是书房和库房,保存着一些书本和文具。
  林承润笑道:“这小院一定是我爷爷置办的。”
  韩兴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怎么不是你爹准备的呢?”
  林承润就道:“我爹哪里有爷爷那么精打细算啊,我爹要是买院子,就算买俩这么大的也住不下咱这些人。这一屋子里两盘炕,再来十个人也睡得下。”他就捅了捅林重阳,“小九,我觉得爷爷还不够精明,我给他打算一下,保管还能睡二十个人,你信不?”
  林重阳已经困意满天了,哪里还有精神跟他扯,这俩人是离了家见什么都兴奋,好不容易路上累得蔫蔫的,到了省城又见新光景便活过来了。
  秋贵忍不住就问还怎么安排啊,这已经满屋子里都是人来,除非地上也睡人。
  林承润道:“你笨,堂屋不是还可以放一盘炕吗,这样把三间通起来,全做成炕,哈哈哈,咱们林家堡的人来都够住的,我爷爷真是……”
  “睡觉吧,就你叽叽呱呱也不累。”林承泽看他撒欢了,还敢编排爷爷,真是讨打。
  林承润吐吐舌头不说话了,自己今年府试没过,只能等后年再下场了,原本还寻思不落好呢,谁知道爷爷居然没责怪自己。
  看起来太奶和爷爷现在全副心思都在小九身上,只要小九好就好了,其他人考不考中关系不大,反正族里也不缺秀才举人,所以他也乐得轻松。
  一路上累很了,林重阳一时间却睡不着,这几年的点滴在脑海里掠过。
  乙巳年进府学,第二年五月便把先生们的课轮流了一遍,再没有必要日日上课。
  林重阳就应邀搬去怡园陪着老爷子住,在怡园的日子,他每日打拳射箭,读书练字,吹箫作画,除此之外就是广泛阅读各种书籍,每隔五日精心作一篇文章请老爷子指点,间或应邀参加一下无用社的文会和同年们的聚会。
  那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而同学们也各有计较。
  庄继法、孙机几个拜了名师跟着读书去,陆延和蓝琇几个结伴去各大书院游学,家境不够富裕也没路子拜师的,就老老实实留在书院继续跟着训导们读书。没人压着的赵文藻,丁未年坐了院案首,他和王文远几个人就成了府学文会的新代理人,领着学生们继续举办文会、读书,继续力量等待乡试。
  原本去年这时候他就想出门,要去泰安州青云庵找他娘,不过太奶奶和大爷爷觉得他年纪还是小,不宜长途跋涉,避免生病,所以就以林毓贞几个成亲他得留下压了一年。
  今年一过年,他就开始准备。大爷爷说早点来也好,去省城准备一下等来年接应林毓贞几个下场乡试的。
  有祁大凤、赵大虎等人一路护送,林承润和韩兴俩也就跟着来了。有严参议的照拂,一路上可以投宿驿站,除了累点那真是平安顺遂,连个毛贼都没遇到。严参议就是当初的严知府,平级升为山东布政司参议青州分巡道,掌管青州和莱州两府的军政大权。到了本朝知府已经降为从四品,布政参议也由四品降为从四品,所以算是平级升迁,让他好一个高兴。
  一夜到天亮。
  这里寸土寸金,很多人家宅院都小巧玲珑的,自然没有种菜养鸡之所,清晨也就没有公鸡喔喔扰人,不过却有穿透力极强的钟声,悠远而雄浑。
  晨练、早饭,之后各人有安排。
  林大秀要写信回家报平安,还得写帖子送去城内有交际的人家拜访,赵大虎带着人去考查市场,看看在省城能做点什么生钱的进项,祁大凤则带着三个少年去兵器谱子买新的弓。
  逛了一圈,林重阳暗暗咂舌,省城的物价还真不是虚的,绝对对得起这冲要之地的名头。
  不过他也发现大爷爷真是一把当家的好手,居然当初就有那个眼光和魄力,多花了十几两银子在这个地段买下这座小院,后面是布政司前街,贡院也在那个位置,再过去就是大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