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沈怿这次也不让着他了,反手一扣,捏着他的手腕便要拐到背后去,刘晟见此情形也来了兴致,当下挽起袖子,就打算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看这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开始打架,书辞也没多想,一个挺身挡在沈怿面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伯,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视线里是她娇小的身子,两臂还威胁似的张开。
  眼见书辞第一时间护着自己,沈怿唇边泛起浅浅的笑意,望向刘晟时,不自觉扬了扬眉。
  挑衅的气息隔着层面具刘晟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来,当下指着他,冲书辞没好气道:
  “你瞅瞅,你瞅瞅,瞧你把他给惯得!”
  她讪讪地摆手笑,就听到沈怿在自己身后冷哼:“前辈一把年纪了,还跑到小姑娘家的闺房里坐着吃茶,不也是为老不修么?”
  “你说什么?!”刘晟差点就跳了起来。
  “您息怒,您息怒……他瞎说八道的。”这边才安抚完,书辞扭头就去瞪沈怿,小声抱怨,“你干嘛?”
  沈怿干脆把她拉到墙角,抬眸看了看兀自坐回桌边生闷气的刘大爷,努努嘴,“我说,言大姑娘,你能不能长点心?”他低低道,“把这么个老头子搁你房中,还关上门说话,你真不怕我吃醋?”
  “你想什么呢!”书辞抬脚去踩他,沈怿也没避开,“这你都能扯到一块儿去?”
  她嗔怪着白了他一眼,“大伯是我爹爹的好朋友,我特地找他来问问当年的事。”
  闻言,那边的刘晟不屑地轻哼了声,端起茶杯。
  沈怿抱起胳膊,了然道:“哦,原来也是个太监?”
  很快,他就听到对方捂着心口咳得撕心裂肺。
  书辞好笑地拽了他一下,“别乱讲,不是姓梁的那个爹,是姓言的。”
  在桌上咳得要死要活的刘大爷缓过气儿来,指头一摆,叹也不是不叹也不是,“你这小子,我迟早得被你活活气死。”
  然后又开始朝书辞挑拨离间:“多好一姑娘,怎么找了个嘴这么毒的男人,真是亏大发了,我要是有儿子,哪儿轮到他!”
  老光棍媳妇都没有,就想着儿子了。
  沈怿没把他这番空想的话放在心里,书辞倒是使了个眼色:“人家到底是前辈,你别老和人家扛着,快过去赔个罪……”
  他虽未言语,脸上却带了些迁就的神情,被她推着推着到刘晟对面坐下了。
  赔罪当然是不可能,不再打一场已经很给面子了。
  书辞挨在他身侧,翻出茶杯给他倒水,一面絮絮地问:“这是清茶你可能喝不惯,一会儿我再煮别的……糕点和果子,你想吃哪样,我去给你拿?”
  沈怿也很有耐心的一句一句回,刘晟孤家寡人被这画面刺激得不清,只好一劲儿清嗓子。
  “小子,丫头,你们也注意着点行不行,我还是个大活人呢。”
  书辞此刻托着腮坏笑了两声,“大伯,你老叫他小子,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晟轻蔑道:“是谁也不过就一个二十多岁的臭小子,还能拽到天上去?”
  打定主意想吓他一下,书辞伸手去把沈怿的面具摘了下来,灯光照出一副俊朗的面容,“他可是当今的王爷,你敢称他小子?”
  本以为得知沈怿的身份,他起码会惊讶一阵,不承想对方却依旧淡定自若,“还以为是哪个大人物,王爷算什么?你大伯我连皇上都见过。”
  口气还不小,这下轮到沈怿好奇了:“前辈到底是什么来历?”
  刘晟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摆出高深的姿态,“不怕告诉你,听好了……南镇抚司镇抚使,刘晟,便是在下。”
  原来是锦衣卫,难怪有这般身手,也难怪如此目中无人。
  沈怿暗自笑了笑,好心地提醒他:“您恐怕还忘了加个字——前。”
  后者不满地啧了声,“你甭管是前是后,都是凭个人本事爬上那个位置的。”
  想他此前曾说,一双腿是由于进了诏狱才废掉的,沈怿倒是对这个经历颇感兴趣。
  “前辈年轻时既有这般的地位,如何眼下沦落到荒山小村,给人看坟呢?”
  书辞眉梢一动。
  刘大爷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一并让她认为言则也跟着扑朔迷离起来。
  高人避世,其后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刘晟摇摇头:“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当初老夫也曾是年少成名,风头无双,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破过的案子没有上千也有百来件了,那会儿年轻气盛,仗着一点小聪明小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起来,总认为天底下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江家通敌卖国的事。”
  “江家?”
  刘晟盯着桌子,沉道:“十多年前的世家大户,世代做官的,祖上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到了他们这一代人丁虽不旺,可也算是名门贵族了。我和江家老爷有点交情,刚出事时就隐约猜到这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会子热血方刚,做事仅凭一个义字,朋友遭次劫难我自是大怒,所以想尽办法要给他家平反,结果……”
  说到此处,他一声叹息,“结果人没救出来,倒把自己搭进去了。官场上我是一抹黑,到底不如别人会算计,后来才知晓,是有人刻意想用江家的案子把我拖下水的。”
  书辞和沈怿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所以就是在他入狱之际,梁秋危出手救了他?
  “你爹也是挺能卖人情的。”提到这个,刘晟语气颇酸,“老言她媳妇娘家出事,他看准时机出面摆平,就是吃准了我们二人重承诺轻生死的性子,临走前托付了这么大个重担,不答应也不行。”
  十来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曾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挚友眨眼间只剩下他一个。
  终究是黄尘老尽英雄,盖世功名将底用。
  转目瞧见香案上放着的灵位,他突然不乐意再说下去,“对了,这老言到底是被谁杀的,你们知道么?”
  走廊上,正端着糕点准备敲门的言书月,手忽的一顿。
  书辞自不知门外有人,便将此前的猜测脱口而出:“顺天府那边虽然还没查出来,不过我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当朝首辅肖云和派人做的。”
  见她还要再往下说,刘晟蓦地抬手制止,“有人!”
  沈怿其实早便听到了,料想是言书月所以也没管,但见他起身去把门拉开,廊下已是空空荡荡。
  “奇怪……”他往对面的拐角处看了两眼。
  树影将整片廊子包裹在其中,毕竟年纪大了,老目昏花,偶尔连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书辞不解道:“怎么了?”
  “没什么,大约是我多疑。”他再一次暗叹自己真是老了,沉痛地关上门。
  北风过处,树叶沙沙而动。躲在耳房后的言书月一直捂着嘴,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松开,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身后,厢房还亮着灯,她松了口气又满腹愁绪地皱紧眉,思量着慢慢往前走。
  书辞房中,刘晟已重新回到了原位,琢磨着他们俩刚刚提起的那个名字:“肖云和?这是个什么人,你们谁来给我说说?”
  他久不问世事,但多年前当锦衣卫时该有的警惕和办案能力应该还保留着,或许能提供点什么线索。
  沈怿遂将这段时日此人的所作所为,连同之前翻阅过的卷宗细细讲给他俩听了。
  一个沉默不语,一个若有所思。
  书辞拿起茶盖在杯子上刮来刮去,奇怪道,“我记得他一心想杀你,你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结仇的?”
  “上一年年底。”沈怿自言自语,“也就是他当上首辅不久……”
  “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有实力能干掉你了,所以才动手的?他是打算谋反吗?”书辞沉吟道,“也不对,他为什么要谋反?人做一件事,总得有个理由吧?”
  何况肖云和还只是个文官,手上并无兵权,谋反听着更像是异想天开。
  又或许,朝廷里还有什么人与他里应外合?
  “难说,此人邪门得很,根本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悠悠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家他里发现过的那个密室?”
  满屋子的面具,一个遮住脸的女人画像。
  “你还在他家中见到过遮住脸的女人画像?”刘晟倒是对这个很感兴趣,紧迫地追问,“那女人是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髻?”
  书辞难为地回忆:“惊鸿一瞥,实在记不清,反正挺贵的就是了。”
  听完,刘大爷就又陷入了沉思。他两道粗眉拧成了个疙瘩,专注地盯着水杯,目光灼灼而可怕,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书辞忽然转头望着沈怿,揣测道:“偏那么巧,大火把他一家子全烧死了就剩他一个,死了的还不辨面目。
  你说,这个肖云和,会不会是人假扮的呢?真正的肖云和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他只是借这个身份想依附安大人?”
  他颔首:“我不是没这么考虑过,可说不通。他虽只是安家的远房表亲,却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没见过他,万一某日露了馅呢?这样做,要承担的风险就太大了。”
  就在此时,一直闷声不动的刘晟蓦地抬起头,“不,有一种方法可以办到。”
  沈怿似笑非笑:“什么?”
  他一字一顿回答:“人皮面具。”
  一如既往灯火通明的肖府内。
  铜盆里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骨节分明的手沿着鬓角边缘,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整块轻薄的皮。
  他将那块人皮摊开铺在桌上,随后把手伸进温水中洗了两遍,再拧了一把巾子擦脸。
  暖和的热水几乎舒张开了所有的经脉,令人通身放松,肖云和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
  尺素站在对面静静地看,仍是毫无表情,目光冷淡。
  他放下巾子时正好对上她的视线,便微微一笑:“好久没直面过我自己这张脸了,还有点不习惯……怎么样?要不要我也给你换一张?瞧瞧你这面皮,笑也没笑过,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要不,我给你换个带笑的美人脸如何?”
  他本来的面目也算得上清俊,奈何常年不见光,比那张皮还要惨白些许,忽的这么一笑,好看是没觉得,惊悚倒有几分。
  尺素的神色连动都没动,“不必了,我没有你这样的爱好,一辈子做别人的替身。”
  如此大不敬又充满讽刺的话,他听了却也不怒不恼,反而好脾气地摇了摇头,继续洗脸。
  “易容术?”沈怿认为有些牵强,“在唐宋时期倒是流传盛行过,但几经战乱,如今早已失传。这种技艺,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不。”刘晟语气斩钉截铁,“我正好就认识这么一个人,会这种易容术,而且在十多年前他还颇为有名。”
  书辞刚要问是谁,就看他嚯的一下站起了身,“你们等着,我且去会会几个老友证实一下,过几日再来找你们。”
  “诶——”
  刘晟一贯说风就是雨,当即迈开长腿便走了,书辞跟着沈怿追出去,四周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真瞧不出来,他脚都瘸了还能跑这么快。
  “算了。”沈怿无奈,“由他去吧。”
  书辞担忧道,“希望大伯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冷风习习。
  到了外面,才发觉今晚的月很亮,照得天幕里半颗星斗也没有。她过去拉着他的手腕,本想寻个地方坐下,但小院中满地堆着杂物,找了半天也无从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