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河山 第85节
  崔子更亦是喝掉了最后一口汤,轻声说道,“等去了江南,我请你吃豆腐丸子。江南总是阴雨连绵的,小巷的墙上,都生了青苔。衣袍摸上去总是湿漉漉的。”
  “江南的姑娘们,有很多好看的油纸伞。不过撑伞不方便打仗,我们一般都是戴斗笠,穿蓑衣,我知晓有一位匠人,能把蓑衣做出花儿,到时候你可以叫他给你在上头弄出一个灵机来。”
  段怡想了想,果断的摇了摇头,她对着崔子更翻了个白眼儿,“我怎么能把灵机画上蓑衣上,感觉像是要拿它挡枪似的。你哥哥生得什么模样,到时候把他的大脸弄上去。”
  “嘿嘿,打起仗来,看他那帮手下,哪个敢刺我,刺我就是打你那混账哥哥的脸。”
  段怡说着,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没好气地说道,“当谁应了同你去江南似的。”
  崔子更闻言,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如今时间尚早,面馆里头的人不多。
  他走到门前,见到那个托盘,从袖袋里掏出了两文钱,放在了托盘上。
  他用余光一瞟,瞧见段怡几乎是与他同时掏出了两文钱,不由得哑然失笑。
  虽然下雨,但是街市上的人,明显比之前多了许多,有不少家门前,都挂着白幡,想来是有子弟在昨日的大战之中牺牲了。
  两人撑着伞骑着马,什么也没有说,径直的便到了顾使公府中。
  比起面馆的安静,顾从戎的书房里,诸君争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的。
  见到段怡同崔子更进来,众人皆是停顿了一下,朝着门前看来。
  “外头雨大得很,怎么不多穿些?”顾从戎见到段怡,神色缓和了几分,随即又对众人道,“某决心已定。”
  段怡听着他的话,目光却是忍不住朝着一旁的长廊看去。
  三皇子陈铭,还有段文昌,以及那荆州长孙昊,还有黔中道的黄澄,手上绑着绳索,由四个小兵押送着,走了过来。
  段文昌注意到段怡的目光,神情复杂的别过了头去去。
  顾从戎指了指墙角空着的四把椅子,说道,“殿下还有诸君,去那边坐吧。”
  那黄澄呸呸了两下,佯装吐掉了口中的土,率先朝着角落走去,择了靠墙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其他人闷不做声的跟了上去。
  段怡同崔子更对视了一眼,寻了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雨斜斜得打在门廊上,好似比之前,下得更大一些了。
  段怡有些无聊的想着。
  “某戎马一身,从来都没有想到,要背叛陛下。今日我们君臣走到这一步,全都是因为六年前我儿旭昭之死,郑王余党调拨离间,令我们相互猜忌。”
  “如今真相大白,不管陛下如何想我,至少我顾从戎,至少我剑南道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反意。我们顾家军的长枪,只会瞄准外敌,上头只会沾着敌国人的血。”
  “殿下乃是陛下亲子,我愿放其归京,连带着被俘虏的周军一道儿。荆州的长孙将军,还有黔中道的小黄刺史,亦是可以自行带着自己的手下,离开剑南道。”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那被俘虏的四人,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都以为自己人头要落地了,谁料顾从戎竟是有这般魄力,做出这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放虎归山”的事。
  段怡轻轻蹙眉,朝着站在上头一脸坚定的顾从戎。
  要不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老头子,从头到尾从未变过。
  她以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没有想到南墙撞破头他也不回头。
  “我剑南同黔中道,以及荆州所属的山南东道,都相隔不远。我们可以立下君子协定,从今往后互不干扰。我剑南道不愿意与诸君为敌,更是不愿意再与同胞厮杀。”
  “可若说于这蛮不讲理的剑南之围,我心中无半点波澜,那我顾从戎,委实没有脸面去见死去的那些剑南军的将士,去安慰他们的亲属。”
  “我剑南道,从此之后,不再听从京都号令,亦是不参与任何的争夺天下的内战。待他日英主出世,平定了天下,我顾从戎不用他一兵一卒,直接领着整个剑南道俯首称臣。”
  顾从戎说着,目光炯炯的看向了众人,“打仗就会要流血,就会要死人,不管是处于正义的目的也好,还是为了征服权力,逐鹿天下也好。”
  “只要有战争,苦的便是寻常百姓。家中男儿,要被抓去服兵役,田地无人耕种,就要饿肚子。人可以一死,但是要死得有价值,保家卫国方才是值得抛头颅洒热血的事。”
  “我顾从戎既然被称为剑南之主,便庇护一方安宁。某敢以性命起誓,诸君可敢?”
  第一五七章 只借一人
  顾从戎的话,掷地有声,荡气回肠。
  众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一些什么,最后那话到了嘴边,却好似说出口去,便会显得矮了顾从戎一头似的,令人自惭形秽,如鲠在喉。
  到最后,还是那黄澄忍不住问道,“兵不厌诈,你就不担心,我们出了城之后,又再打回来?这一会儿因为你们兵行险招,打了我们一个出其不意,才侥幸取胜。”
  “若是再打一回,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顾从戎认真地看着他,“所以说君子协定。当然,你若是想再打一回,老夫粉身碎骨亦是奉陪到底。”
  黄澄到底年纪小,气势半分不如顾从戎,被他这般一压,吓得不言语了。
  他虽然这般问,可是在场的谁不明白,他们早就被剑南军打得吓破了胆,若是新近再来一回,也定是溃败无疑。
  段文昌听到这里,长叹一声,“老夫不如顾公分毫。”
  大局已定,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的起身离开。
  段文昌等四人,又暂时被押送了下去,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顾从戎,顾明睿,以及段怡同崔子更四人。
  顾从戎松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了许多,他寻了一把椅子做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大杯子茶水,一饮而尽,随即看向了段怡,“阿怡觉得,外祖父做得可对?”
  段怡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是被崔子更打断了,他眯了眯眼睛,说道,“使公既然做出决定,那自然是已经权衡了利弊。一口唾沫一口钉,军中人说话,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如今五皇子已经直奔京都,天下大乱,陛下危。剑南道摆明了是一块硬骨头,短时间是啃不动的。三皇子应该不会久留,上京勤王才是唯一的道路。”
  “那黔中道的黄节度使,乃是墙头草,此番攻打剑南,他让儿子黄澄过来,自己却是巍然不动,显然心中本身就有所保留,在审时度势。”
  “黄澄此番回了黔中,是否还会跟着三皇子都是未知之事。如今这天下大局,已经同几日之前截然不同,使公放他们出城,剑南无忧。”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局势瞬息万变,他日群雄可会同使公君子协定,如今分说,为时尚早。只不过使公一片为民之心,令某自愧不如。”
  段怡听着,跟着崔子更的调调摇头晃脑的。
  通常对着人一通乱夸之后的接的词,都是但是……
  段怡刚想着,就听到崔子更道,“但是,使公不知可否还记得,当初同小子的君子协定?某已经帮助使公解了剑南之危,接下来,该使公助小子一臂之力了。”
  顾从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夫没有忘记。”
  崔子更点了点头,“使公重诺,小子十分动容。适才您也说了,不参与这内战纷争,小子不乐意让使公为难,只想问使公借段怡一人。”
  不说顾从戎同顾明睿,便是段怡也愣住了。
  虽然崔子更三番两次的要她随他一道儿去江南,可她知晓,他心中所图甚大,来锦城乖巧了这么久,便是指着顾从戎借兵给他的,如今,他竟然说,只借她一人。
  她段怡虽然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厚,照镜子的时候,都恨不得对着镜子问上几遍:铜镜铜镜,谁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
  可她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一个人便可以当作千军万马使。
  那拉磨的驴子,也没有一回拉一万个磨子的道理。
  崔子更余光一瞟,见段怡眼神闪烁,不知道琢磨着什么,话锋一改,又道:
  “使公既然不愿参战,那么河山印放在这里,便是祸害。小子斗胆,想要那河山印一并下江南。”
  段怡听着,焕然大悟,她鄙视的瞪了崔子更一眼。
  好家伙!她就晓得,这厮醉翁之意不在她,在于河山印!
  她想着,拱了拱手,“祖父刚刚才说不参战,若是剑南军有立即搅合到江南内务之中,怕是要生祸端。即是如此,我同崔子更走着一趟,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说着,哈哈一笑,“早就听说过,江南风光好,姑娘又美又多情,便是饭食那都是糖里裹着蜜,美滋滋美滋滋。我走上一遭,说不定还能够寻觅一个外祖母回来。”
  顾从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子,骂道,“你这个疯丫头,想什么呢!”
  段怡眯了眯眼睛,看向了崔子更,“而且,不光是祖父欠了崔子更的人情,便是我,亦是欠他良多。当年茶棚相救乃是第一回 ,后来在五平山有多次蒙他出手相救。”
  “君子立于天地,不可无信无义。今日恩人有所求,段怡万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顾从戎的嘴巴张了张,到底点了点头,“从小到大,外祖父从来没有哪一回,拗得过你。待江南事了,你再回来,外祖父只有你同明睿两个儿孙,这整个剑南道,未来都是要靠你们的。”
  段怡点了点头,“放心吧,到时候等外祖父你老得吃不动饭了,我会给你煮粥喝的。”
  顾从戎一听,瞪了段怡一眼,“就属你最皮!”
  崔子更闻言,对着顾从戎拱了拱手,“多谢使公体谅,既然段怡应了。那某想要明日一早便动身,这外头已经乱了,咱们此去江南,途中怕是多有耽搁。”
  “事不宜迟,就恐迟则生变。”
  等从顾使公府中出来,已经是晌午了。
  段怡挺着肚子,缓缓地走在街市上,崔子更牵着马跟在她的身旁,“你把随风也还回去了,那我送你一匹好马吧?”
  段怡一听,摆了摆手,“随风年纪大了,也该好好荣养了。我拿了你的长枪,若是还拿你的马,像什么话儿?放心吧,马我还是有的,再说了,我还等着日后骑着灵机上战场呢。”
  崔子更想着那肥滚滚的食铁兽,心中忍不住摇了摇头。
  “我要离开剑南了,不能瞒着苏筠还有老贾他们,还有祈先生。还有需要告别的人,答应了楚家人给他们入籍的事情,也没有完全办好,便先不回青云巷了。明日一早你门前等我。”
  崔子更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街边的保兴堂,翻身上了马,他认真的看着段怡说道,“段怡,你随我去江南,不会后悔的。”
  第一五八章 卖宅子去
  段怡满不在乎摇了摇头,“是去江南打架,又不是出嫁,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搁哪里打不是打?走了。”
  她说着,撑着伞朝着那保兴堂走去。
  崔子更眯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待到她了门前,方才轻叹一声,拍马而去。
  那保兴堂里躺满了伤员,几乎挪不动腿儿,药味夹杂着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坐在门前煎药的小童,瞧见段怡来了,忙将蒲扇往腰间一插,说道,“先生在后头锯腿呢,有个军爷的腿坏了。先生下不得手去,叫贾先生同小王爷来帮手了。”
  “我本来在后头煎药的,可太骇人了,给吓了出来。三娘不如等上一等。”
  段怡收了伞,将它斜靠着放在了门前,“我不怕这个,他们三个都在正好,也省得我去好些地方寻他们了。”
  她说着,径直地朝着后院走去,那小药童赞叹的目光,简直要将她的背灼烧出一个洞来。
  “你倒是会来,这活都干完了,叫你躲了懒去”,段怡一进后院,一身是血的祈郎中,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他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脸,将外面的罩袍脱了去。
  “生死有命,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午食应该不用吃了吧,想来去你外祖父那儿,喝风都喝饱了。”
  “老夫只喝过西北风,倒是没有喝过高风亮节的高风,是个什么味儿?是不是小刀子剌自己肉吃的味儿。”
  祈郎中语带嘲讽,见段怡只微笑着不说话,心中更是气恼起来,他抬手一指,骂道,“那活菩萨将敌人平安送出去,可否将里头那孩子的腿给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