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那一日,宋研竹想去找宋承庆说话,走到院子里,小厮见了她,忙低声道:“二小姐来的不巧,夫人正在屋里同大少爷说话呢。”
  宋研竹点了点头,让小厮在院子门口守着,自个儿微微推开一丝门缝往里看,就在金氏坐在桌边,宋承庆沉着脸无奈道:“水寇猖獗,来往商贾无不提心吊胆,加之酷吏横生,运到京师的丝、茶等物几乎都是赔本,也不是只咱们,整个大齐皆是如此。舅舅的意思是,近来还是不上京师为好,若能在建州寻些营生,便安心呆在建州,等局势稳当些,再寻机会运货上京。”
  “寻些营生……”金氏轻轻抿了一口茶,叹气道:“如今能寻什么营生?咱们的几个铺子生意都不大景气,今年田地的收成又不好,这一家子这么多口等着吃饭的,偏生你父亲又不懂经营,这些年全仗着你,我只觉得亏欠你许多。若是当年不让你从商,或许你现在已经功名在身……”
  “娘,你别这么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宋承庆的声音低下去,又道,“我这几日仔细看了账目,几个铺子都亏得厉害。尤其是东街上的食肆,每日都是开白市,若是这样继续,倒不如将铺子租给旁人,赚些租金稳当……”
  宋研竹站在外头强忍着推门进屋的冲动,就听金氏道:“若是只想赚租金这样的稳当钱,早些年我也就做了。一家子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只靠这些死钱怎么够?更何况,你们兄妹三人都还未婚娶,我总要替你们着想。说起来,节流总是个笨方法,开源才是正路子!”
  “是儿子无能……”宋承庆道,“这几日我再好好琢磨琢磨。眼下生意难做,东街上食肆也有好几家,掌勺的厨子一个开价比一个高,轻易也不肯换东家。若是不成,索性把食肆关了,换旁的营生……只是,换营生也须谨慎些才好。”
  “嗯。”金氏点头道:“过些时候我写封信与你舅舅,看看还有什么办法没。”
  宋研竹正听得入神,身后突然冒出个人来,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宋研竹吓了一跳,转身正要斥责,就见眼前的人好整以暇地负手站着,笑眯眯地望着她。
  宋研竹吓了一跳,轻斥道:“怎么一大早就在这儿吓唬人!”
  “二姐你在这干嘛呢!”宋合庆探头往里看,恰好宋承庆打开门,金氏望着宋研竹,假装无可奈何实则宠溺地拍拍两人的头道:“又在这儿等着吓唬你们大哥哥,越大越淘气!”
  宋研竹撇撇嘴,呵呵笑着,金氏问起宋合庆上学如何,宋合庆答道:“老师夸我天资聪慧,特意让我休沐半日呢!”
  “那就好!”金氏笑着,对他道:“你父亲想要考考你,你怕么?”
  “不怕!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宋合庆信心满满,金氏见状,满意地带着他往宋盛明方向去了。
  待二人走远,宋研竹仰头问宋承庆:“哥哥这是上哪儿去?”
  宋承庆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像是看透她的心思一般,笑道:“我要上东街食肆瞧瞧,妹妹想要去?”
  简直求之不得!宋研竹雀跃地跳起来,对宋承庆道:“哥哥等我一等,我这就去换身衣裳随你出去!”
  ******
  东大街是建州最热闹的地方,从前金氏出嫁,金老爷子便将这最热闹的地方上最好地段的铺子给了她。那铺子从前是家胭脂铺,金氏嫁过来后,听从宋盛明的建议,将其改成了一家食肆。早些时候,这家食肆还是宾客盈门,渐渐的,一条街上便多了五六家的食肆,金氏的食肆便渐渐没落了。
  近些年来,金氏更是没什么精力打理食肆,那些手艺好的掌勺厨子全被旁人挖走了,愿意留下的也没几个拿手菜,若不是从前积累下的老客人,食肆早就得关门。
  宋研竹下了马车,抬头看看有些斑驳的“金玉食坊”的招牌,不由有些怀念。前一世,金玉食坊最后也没逃过被关闭的命运,这块招牌被取下来是,直接砸在地上,碎成了两块。
  二十年风雨招摇,最后还是毁了。连这铺子,最后都卖给了旁人。
  透过大门往里瞧,只见店里稀稀拉拉站着两三个跑堂的,一个耷拉着脑袋在睡觉,一个拿着苍蝇拍子在四处扫着瞧不见的苍蝇,剩一个,兢兢业业地站在门口,笑脸迎人:客官,您要用饭么?
  东大街上人来人往,里头却门可罗雀,做食肆能做成这样清冷的样子,也着实不容易。宋研竹再望向周围,只见不远处的吟墨酒馆门口排着长长的人龙,从里头吃过饭出来的皆是油光满面,频频点头,等在外头的亦是翘首以盼,跃跃欲试。
  同样的两家食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宋研竹正感慨着,金玉食坊的掌柜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哈着腰对宋承庆道:“少东家,你怎么来了?”
  宋承庆努努嘴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前几日那店还同咱们一样门可罗雀,也不知上哪儿捡来了个大厨,做的菜式新鲜又好吃,把一条街的客人都给招徕去了。这生意,真是一日比一日难做。”
  宋承庆撇撇嘴,抬步要往里走,掌柜的忙跟上,笑道:“少东家今日来,是要……”
  他小心翼翼地问着,神色分明有一丝紧张。宋研竹心头爬过一丝异样,抬步往里走,只听见一阵微弱的嘈杂声从后院传来,隐约还能听见“啪”的一声,有人叫嚣着“天宝”,宋研竹心思一动,不动声色地往里走,那掌柜赶忙拦着她道:“二小姐可别,后厨可不是您这千金能去的,那儿可脏!”
  “我家的地儿我还不能去了?”宋研竹瞪了他一眼,掌柜还要拦,宋研竹唤了一声“哥哥”,宋承庆一个跨步上前,一只手提溜起来丢到了一旁,二人掀开后厨的帘子,两个人的神色都不由地冷下来:只见后院里蹲着十来个人,有后厨的伙计,有跑堂的,还有五六个不认识的人,连带着厨房掌勺的厨子,一堆人全窝在一块斗牌九,赌桌上放着一堆的铜板,正斗的火热!
  见人进来,厨子头也不抬骂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打牌九时别给我掀帘子么!漏了财气你赔我钱啊!”
  “可不是。”有伙计正要附和,一抬头见脸色铁青的宋承庆,瞬间没了声响,拉拉厨子努努嘴,那厨子还不知道,撇了嘴道:“咋的?赚了钱想走啊!”
  见伙计脸色不对,他忙噤声,暗道一声不好,一看来人,腿都发软了,喊了声“少东家”。
  宋承庆气得不清,手指着身后,对着他们道:“你们都给我滚!”
  一屋子的跑堂的、厨子,干脆利落地被宋家两兄妹赶走,厨子走时,骂骂咧咧道:“就您给这么点工钱,能寻着我掌勺就算不错了。您可想好了,赶走我,那是您的损失,回头您再求我回来,我也不来!呸!”
  到最后稀稀落落就落了方才门口那个迎客的,听他自个儿说,他叫元宝,战战兢兢地站到宋承庆跟前,苦着脸道:“少东家,咱们这是要关门大吉了么?”
  宋承庆和宋研竹面面相觑,正想说些什么,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间或听到尖厉的叫声——“杀人啦!”
  第69章 鱼蒙
  宋研竹下意识抬头往外看,便见不远的吟墨食坊,两个伙计架着一个人,将其重重摔在地上,其中一个伙计犹不解气,上前狠狠踹了那人一脚,骂道:“你个下作的东西,我家掌柜看你无依无靠,好心请你来当厨子,你却这样坏他的生意,活该你饿死街头!”
  那人不知低头说了什么,两个伙计听完越发生气,照着脸又是一拳,骂道:“再敢胡说,找人拔掉你的舌头!”
  那人被打得晕头转向,鼻血顺着人中直直地落进嘴里,虽是跌坐在地上,却试图挣扎站起来,一双眼里满是怒火地望着那伙计,扬声道:“做生意也要有良心,你们卖得就是假鱼翅,凭什么不让旁人说!”
  东大街上人来人往,瞬时间便围上许多人来。有认识那伙计的,调笑道:“三元,你家门口可写着童叟无欺呐,若是当真卖假货,那可是砸自家招牌的事儿!”
  “你听他胡说,不过是个破落户的腌臜货,他说的话你也信!”那个叫三元的伙计暗恼自个儿没早些将这人轰走,招来了这么多人,狠狠得瞪了一眼,计上心头,骂道:“这人是我家掌柜请来帮工的,做了两日,手脚不干净,竟敢偷我家的鱼翅,还敢说是假的!我家掌柜仁慈,不过是轰他走罢了!”
  一群路人顿时了然,跟着骂道:“这人果然不识抬举,不是东西!”
  三元点点头,一壁说着,一壁又替了他一脚,骂道:“还不快滚!再不滚,我打得你娘都不认得你!”
  那人痛得都蜷缩在一块了,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眼里带了一丝恨意和鄙夷,:“我刘世昌虽穷,却绝做不出偷鸡摸狗的事儿!你家卖的就是假鱼翅,用粉丝以次充好,讹人钱财,我不答应与你们为武,你们才要赶我走!我今日若是有说一句假话,那定叫我天打五雷轰,全家不得善终!”
  他言之昭昭,旁人忍不住又问三元:“人可发了毒誓呢,三元!你家掌柜着实太不厚道,啧啧,丧尽天良啊!”
  “你听他胡说!狗急了还跳墙,他这条烂命,怕早就死了全家了,这毒誓,发也就发了,哪能作数!”说完,对旁人使了个眼色,就要往死里打他,一边道:“我家东家的晦气,竟撞上你这穷神!看我打得你闭不上这鸟嘴!”
  狠狠打了两下,那人只抱头挨着。众人渐渐看不下眼,劝道:“三元,打打出气也就得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宋研竹起初只当是看个热闹,待听见刘世昌时顿时浑身一震,再仔细看那人,顿时只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日刘世昌一身泥泞狼狈至极,今日却想换了一个人一般,衣裳干净了许多,精气神也大有不同,相同的是,他又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
  听闻天下第一厨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没想到此时却是这样憨直的人——这条街上开食肆的,用粉丝充鱼翅的可不止一家,他拿人俸禄自该□□,哪有这么广而告之的?
  她暗叹了一口气,正踌躇着怎么救她,宋承庆抬了眼看看,若有所思道:“这人我怎么觉得这般眼熟?”
  一旁的元宝伸直了脖子看了一眼,道:“少东家,那就是吟墨食坊新请来的厨子,因着他的缘故,吟墨食坊近来是客似云来。只是听说他脾气古怪,对食材要求极高,若是不符合他的要求,他是宁可不做也不肯讲究,可把吟墨食坊的东家气坏了!”
  他顿了顿,又道:“早些时候我就听他们跑堂的伙计说,他们东家派人跟在他身边,专门偷学他的食谱和手艺,这下怕是学好了,才这样撕破脸……”
  宋承庆“嗯”了一声,再次看向那人,又听旁人叫他“刘世昌”忽而恍然大悟地问宋研竹:“这人怕就是几日前,咱们救下的那个路人吧?还真是个憨货,哪有当着店家面砸人场子的道理!”
  “应该是吧?”宋研竹假装迟疑道,拽了拽宋承庆的衣袖,道:“哥哥,您赶紧救救他吧,若他再被打下去,只怕命都没了!”
  元宝忙道:“二小姐万万不可,那个吟墨食坊的东家听说在京里有九王爷做靠山,他可是这条街上的霸主,谁都惹他不起!”
  他话音刚落,便见吟墨食坊里走出个大腹便便的人,瞧着三十开外的年纪,拿着把描金的扇子慢慢走出来,一脚踩住刘世昌的手,半蹲了身子似笑非笑地骂道:“你可是我捡回来的乞丐,没我,你早就饿死了!你也不瞧瞧吟墨食坊是谁开的,能是卖假货的么?你若是缺钱直接跟爷说,偷爷的东西,爷不依!”说完,他故意拿脚往地上一蹭,重重一跺。
  “这是吟墨食坊的东家石为天。”元宝轻声道。
  宋研竹心里只觉咯噔一下,抬脚就往外走。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就见伙计扔了几个铜板在刘世昌的脸上,不屑地笑道:“我家石爷说了,念你在这卖过几天力,这钱只当是给你的药费!从今往后,你不许在这东街上混,更不许胡说八道,坏我吟墨食坊的名声,否则,定要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三个伙计齐齐呸了一口,骂道:“谁敢扶他,就是同咱们石爷过不去!”
  刘世昌蹲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只觉得头眼昏花,心里头一阵阵绝望。就见一个人蹲在自己跟前,一阵馨香扑面而来。他睁开眼,就见眼前的人温和的站着,眉眼都带着浅浅的笑,轻声问道:“你还起得来么?”
  “能……”刘世昌痛得不由地抽了口凉气,仍挣扎着爬起来,刚抬头,突然喊了一声,“小姐当心!”人往宋研竹跟前一偏,腿又跪在地上。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娘子,竟敢驳我家爷的颜面!”三元收回打在刘世昌身上的手掌,神色一凛,又上前抓住宋研竹。
  宋研竹耳边一阵冷风,就听三元“哎呦”一声,一个身影挡在她的跟前,反手剪住三元的手,将他干脆利落地往前一送。
  三元“嗷”地一声,趴在地上,一瞬间疼痛贯穿全身——来人两三下,竟就卸了他的胳膊。
  “你……你……”三元一看来人,神色淡然地站着,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身墨色的长衫掩不住他周身的寒气。他下意识地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哪儿来的书生,竟敢砸爷的场子!”
  一边说着,一边对周边使眼色,“还不给我上!”
  周边的人还要上前,宋承庆早就跟了上来,亦是拦在宋研竹跟前,两个男子长身玉立,圆目瞪着,那几个打手不由得后退一步,看着石为天。
  宋承庆回头看宋研竹,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宋研竹有些讶然地望着背对着她的陶墨言,就看他神色悠然地望着石为天,淡淡问道:“石胖子,你还打么?”
  石为天凝眉道:“这是哪儿吹来的风,竟把陶大少爷和宋大少爷都吹来了?”一反手,狠狠地抽了三元一个巴掌,骂道:“你眼睛瞎了怎么的?陶大少爷你都不认识?”
  三元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吐了一口的血沫子,里头带着一颗牙,彻底愣住了。
  陶墨言看也不看他一眼,蹲下身子问宋研竹道:“他方才手碰到你没?”
  宋研竹摇摇头道:“没。”
  陶墨言这才站起身来,冷冷得看了三元一眼,眼里的寒意,如冰刺骨。
  三元倒抽了一口凉气,后背一阵阵发凉:自个儿不过是伸出手去,还未碰到宋研竹,就已经被卸掉了一双胳膊,若是碰到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一厢,宋承庆已然出手扶起地上的刘世昌,刘世昌瞧了两人一眼,眼睛豁然一亮道:“恩公……”
  身子一弯便要作揖,宋承庆摇摇头,当着众人的面问:“不知世昌兄可否为我金玉食坊卖力,为我金玉食坊掌勺?”
  刘世昌直直地望着宋承庆,宋承庆朗声道:“我是金玉食坊的少东家,我对你保证,在我的食肆里,绝没有掺杂掺假的食材,我开的食肆,绝对对得起“童叟无欺”几个大字。”宋承庆眼神淡淡的扫向石为天,笑道:“我还能保证,店里的跑堂、杂役,所有的人选都由你定!因为……”
  他玩笑般耸耸肩:“我店里所有的闲杂人等都被我清退了,只剩下一个跑堂的,只要你愿意,店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宋大少爷,你可选仔细咯,方才石老板可说了,这是个惯偷儿……”
  “啧啧,得罪石为天呐,那胆子可大了。听说石为天在上头可是有靠山的!”
  “宋大少爷这是傻了吧,这才见人一面呐……”
  “……”
  周围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传进众人的耳畔,刘世昌踟蹰地望着众人,一旁,是方才温言救他的宋研竹,一旁,是淡漠疏离的陶墨言,最后他的眼神落在宋承庆的身上,他淡然地望着他,嘴边带着一抹儒雅的笑容,正如那一日,他第一次见他,便解了他的危难。
  刘世昌忽而对着天,哈哈大笑,笑了许久之后,他望向宋承庆,道:“好,我去。一个月之内,我定会让你的金玉食坊客似云来、宾朋满座!”
  第70章 鱼蒙
  一个月后,建州东大街上。
  “啧啧,这金玉食坊到底是打哪儿找来的这个神仙,短短一个月,便让金玉食坊的名号响彻整个建州,便是京师也有人慕名而来,只为吃上刘大厨做的一口红烧肉?”
  “谁知道呐,听说是从吟墨食坊那儿挖来的……啧啧,听说刘大厨做的红烧肉啊,就是一口汤汁,都能让人吃上好多碗米饭,那个香的呀!”
  “那有什么,我在吟墨食坊那吃过他做的饭,没那么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