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这话在前世的很多年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想要站在简远堂的面前亲口问一问,却再也没有机会。
  她多么想问一问他,问一问他: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是多么相信你,多么依赖你,多么地……爱你。
  直到喊完这句话,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楚楚才从那两世重叠的幻觉中回过神来。一股重生之后虽然时时都有,却从未如此强烈的空虚和绝望在这个瞬间几乎要把她击倒。
  一切都不一样了,人和事情都不一样了。从前欠她的此时尚没有发生,从前她欠的,也未必能再重逢。重生一次,对于她,根本就不是弥补人生的重新读盘,而是对她所有情感和记忆的清洗。她要遇到新的人,经历新的爱恨。
  想到此处,楚楚突然觉得很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疲惫。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只要没有彻底结束,就算是精疲力竭,你也要走下去:“不,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艰涩地说着这话,向这个前世辜负了自己真情和信任的男人道着歉。
  简远堂的性子她自认还算了解。
  他如果要一个女人,就一定要这个女人的全部。简家的大少爷从来就不屑于强来,照她前世不小心听到的简远堂自己的说法,就是那样得来的女人就像是尸体一样硬邦邦毫无情趣可言。
  所以她只要熬过今天晚上,等门外监视的老王走了……
  简远堂的声音却在她一个一个字往外蹦的时候响了起来,依旧是她从前迷恋的醇厚如陈酒一般的声音,说的话却让楚楚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做了梦:“楚楚,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你前世十八岁的时候,并不会做这两样菜……是我对不住你,我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情。”
  ☆、第10章 圈圈10
  楚楚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顿时疼得眼泪都要滚出来。
  这是真的。
  面前这个人就是当初那个丧尽了良心的王八蛋。
  楚楚想要笑。她的前世并没有被抹杀,那些短暂的甜蜜和长久的痛苦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有一个人可以证明,那个哭干了泪、熬碎了心的楚楚是真的存在过,而非一场幻梦。
  她又想要哭。这个男人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也是她真心爱过的第一个人,却在得到她全身心的依恋之后把她像是用过的废纸一样丢了,还丢在了污泥之中,任人践踏。她本以为自己是恨这个人,恨到极致连梦中都想要狠狠质问他,把他的血肉一块块嚼烂吞下去。可当她真的见到了活生生的简远堂,向着她道歉的简远堂,她就像是狗血聚集的八点档炮灰一样只想痛哭出声,不争气地问一句为什么。
  这样没用的自己,这样没出息的自己,连楚楚自己都瞧不起。
  “我当时以为你既然遵从了你父亲的嘱咐,住进了这里。”面对楚楚情绪崩溃的质问,简远堂艰难地解释着:“就应该懂得圈子里的游戏规则,后来……后来我也只当是情趣……王浩和你,我一直以为你当时是愿意的,所以我才离开,毕竟这些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楚楚的脑子哄地一声,炸成了灰。
  她曾经想过许许多多的理由,也许是简远堂和她之间有什么误会,才会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也许是因为简远堂家中不喜欢沉闷木讷的自己,给了这个男人压力,才让这个男人不得已地撇下自己,又或许……又或许是简远堂得了绝症,然后不想拖累自己。
  在刚刚和这个男人分开的那两年,她真是想尽了理由去为对方开脱,甚至刻意忽略了简远堂撇下她的时候,她的处境有多么不堪,只希望能让自己在逆境中能有一些指望,能有一些支撑她走下去的动力。
  她万万没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地不堪。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对她付出过半点真心,他的离开在他看来就是银货两讫,买卖结束,而她则自动转手到了下家。或许这男人当时还觉得她楚楚没有职业道德,居然在金主没有发话的时候就勾搭上了别人。
  而蠢蠢地献出一颗心,以为这就是真爱的自己,是多么地蠢,蠢到让人想要发笑。
  楚楚也真的笑出了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流出了泪。
  不怨他,当真不怨他,怨自己,自以为是,蠢顿不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和我说对不起?我父亲想必是收了你的好处,我用身体替他还了报酬,你还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我后来遇上了王浩……”简远堂的表情就像是看到有人在逼他吃屎,楚楚若没有听过方才那番话,此时见到他的样子说不定会觉得解气,可此刻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楚楚只觉都是将他的可憎再增了两分。
  听到王浩的名字,楚楚突然就淡然了。
  如果所有的念念不忘都是一场笑话,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痛苦。应该痛苦的,早就经历过了,现在又何必再拿来为难自己:“那又怎么样?我的两位金主讨论我服务水准是不是提高?”
  楚楚从来都是温柔的,软弱的,单纯的,何时像此刻一样浑身布满了尖刺,简远堂垂下眉眼。
  他真的是愧疚的,至少前世对于眼前这个女人,在知道了她曾经历的那些不幸之后,他是真的想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去弥补,去挽回:“楚楚,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想到王浩居然是那样的人,也不知道你被他困住了两年……我当时遇上他的时候,你已经逃走了,我找过你,可是没有找到。”
  这双眼是这么的真诚,以至于它望着你的时候,让你没办法不去相信对方心中的情感。楚楚嗤笑一声,自己当初就是这么一头栽下去的吧?被这双眼睛望一望,就忘记了自己是谁的蠢货,活该被人当做高级妓、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简远堂,我不想再听了。”楚楚拿着装好的饭碗,直直走到饭桌前,机械地一口饭、一口菜地往口中填充着食物。她再也不会为了这些败类去死,更不会为了他们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她要好好地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然后看着这些人得报应。
  炒得再香的饭菜在凉了之后,入口也不会好吃。楚楚觉得米饭入口甚至都有些发苦,苦得人眼睛酸胀。
  她仰着头,用力嚼着口中的食物,狠狠地咽下去。
  等到将整整一桌的饭菜都扫得干干净净,楚楚才停了筷子。她也不收碗筷,也不看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许久的简远堂,头也不回地就上楼进房、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楚楚将自己团成一个球,蜷缩在床铺的小角落里,强迫自己入睡。
  睡一觉起来,这些让人憋闷的事情就可以都过去了,然后她就离开这地方,离开这男人,重新开始人生。
  “楚楚,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简远堂到底还是跟到了房门外,却也有些道德,没有一路跟进屋中:“我是真的想要弥补你。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默认了你父亲的提议,再次将你接过来。”
  真的是忍无可忍!
  楚楚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到门边一把将门打开,正对上简远堂有些惊喜讶异的脸:“我是不是还要说一句谢主隆恩啊?简远堂,你王子病吧你?我莫名其妙被楚文易卖了两次,怎么还成了我的荣幸了?”
  简远堂没想到楚楚突然爆发,被她一席话给噎在了当场:“不是,楚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找你的时候也知道了,楚文易当初对你的利用……他既然想要卖了你,就算对象不是我,也是别人,我也是担心出现其他不可控的因素,这才在再醒来之后没有……”
  碰地一声,楚楚将门重重甩上,险些把简远堂的鼻子给砸平。
  简远堂倒是好脾气,自顾自地将话说完:“拒绝楚文易的提议……楚楚,你今天忙了这么久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上,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也行。至于外头的那只苍蝇,你别担心,我会帮你赶走的。”
  楚楚一把将被子蒙住头脸,直到气息不畅才重新将脸露出来,然后在寂静无声的卧室中静静地看着天顶的悬灯发呆。
  直到窗外隐约有了些光亮,楚楚才模模糊糊地睡着,却也睡不安稳。
  睡梦中,她一直都在向前跑,慌不择路。跑得心都要爆炸,肺也不断抽紧,却不能停,似乎身后有未知的、极为可怖的东西在追赶着她,只要停下来,自己就会堕入地狱。可是跑着跑着,她却觉得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以至于一个不慎就跌倒在了地上。
  这一跌,就把楚楚给跌醒了。
  醒来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这是又死了一次。不过就是睡了一觉,身体就像是被人套在麻袋里打了一顿似的,骨头缝里都泛着一股酸疼,脑袋重得几乎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楚楚像是一部老旧多年没有润滑的机器,一下一顿地从床上挣扎坐起,然后自嘲一笑。
  她的脑子和心还没做决定,身体已经告诉了她怎么样才是对的。
  这或许就是像楚楚这样的单纯动物特有的生存之道,直觉的作用无限放大,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告诉她,对她来说,应该要离这个男人连带着这间鬼屋子越远越好。
  瞧,她从昨天到现在,满打满算只见了简远堂一面,呆在这别墅里头不过一夜,就觉得自己怕是要短命三五年。楚楚昏沉沉地想着,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刷牙、洗脸、梳头,拎起行李就打算要离开。
  说起来,她也应该感到庆幸。简远堂虽然是个玩弄感情的王八蛋,可作为一个商人来说,他倒可以称得上出色。至少在h城这样全国数一数二的商业大城市里,也是跺一跺脚,旁人就要思索三分的人物。
  他既然说了会把门口监视的老王打发走,今天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拎着行李走出这道门。
  楚文易的眼线一旦被撤离,她离开的阻碍也就不复存在,自然不用再在这里自找罪受。
  楚楚的行李很简单,只有几样换洗衣物和一些随身携带的证件——她心中对楚文易有怨,不愿意多拿他的东西是一方面,楚文易本身也没想着要为她准备则是另一方面。这种种因素,导致了楚楚此刻一身孑然。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行李,却因为楚楚的身体状况,让她光是下楼梯就用了十来分钟。站在大厅的时候,她甚至都有些头晕……也不知道是因为痛哭一场,又一夜没睡好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个坐在沙发上冲着自己善意微笑的男人。
  “楚楚,你醒了。”简远堂对楚楚的抵触视而不见,笑容丝毫不改:“我知道你想逃离楚家,也知道你恨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利用你恨的人,来达成你想要的目的呢?”
  楚楚的脚步一顿,旋即挺直了腰背,将那华贵异常的钥匙轻轻放在茶几上,目不斜视地推开了大门:“因为我不想把自己再卖给任何人。从今天起,我只为自己而活,我想要的,也只靠自己去争取。”
  她或许蠢笨,或许软弱,但却不会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与虎谋皮的事情,她自认以她的智商玩不转,那她就不玩。
  ☆、第11章 圈圈11
  在c国这片土地上,有光明,自然有黑暗。
  有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上流宴会,自然也有如同眼前这般残破狼藉、鱼龙混杂的城中村。
  楚楚一身棉布白裙,拉着虽不名贵却也不算低档的行李箱站在一张被人悬挂在电线杆子上的、缝补了几次的床单旁,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也亏得此时是正午时分,住在这里的民工大多都在外工作,才避免了她站到村口被人围观的命运。可饶是如此,前方巷子口蹲坐着抽烟的三个男子看向楚楚的眼神,也已经开始有些不怀好意了。
  楚楚却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一样,松了一口大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也的确是她的家。上辈子她曾在这个地方住了两年又三个月。这个地方有她的恩人,也有她的仇人,还有她自以为的情人,虽然现在他们都不认识她,可对这个地方的每个人,她都心中有数。
  巷子口的那三个人一身流气,楚楚却知道只是三个只会口花花、见到人发脾气就抖腿的胆小鬼。他们三个人是一同进城打工的兄弟,可和粗粗莽莽外表相反的是,这三个家伙的胆子都小得让人惊讶。
  尤其是这时候看着楚楚都要开始流哈喇子的老三李三牛,当年楚楚和他也算是老交情了。想到此处,楚楚不由自失一笑,她还觉得别人是胆小鬼,上辈子可不就是因为她的软弱,才让她同胆子小的三牛同病相怜,成为朋友的吗?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索性就冲三牛点了点头,抬步进了村子。
  “老大,刚那美女冲我笑了诶?”三牛激动地一把揪住了大哥的手,连对方手上的烟灰洒了都没感觉:“是不是我今天特别帅,特别英俊?那美女爱上我啦?”
  “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那张脸,都多少天没洗了。”老大大牛可舍不得自己自己手上这半截烟,这烟屁股还是一个大老板不小心掉到路上给他拣着的,人家说是一百块钱的好烟呢!他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护住自己被晃得烧快了两分的烟屁股,边一脚把这黏人的弟弟给踢开:“那美女明摆着是在冲我笑!”
  三牛被踢了两脚,这冲上头的热血也就回落了,听到大哥骂他也不敢回嘴,小媳妇似的蹲回自己的位置,将铁塔似的身子硬是揉成了个铁球,自己蜷成一团嘀咕:“明明就是看着我笑的,老大真不讲道理。难怪在村子里娶不着媳妇,哼。”
  楚楚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就笑出了一出兄弟倪墙。她此时正锲而不舍地敲着面前那扇似乎马上就要倒却还在坚守自己功能的破木门:“方……有人在吗?我来找强子的!”
  足足敲了十来分钟,楚楚的手都敲红了,那门才像是重病患者似地以一种极为迟缓的姿态自里向外推开,露出颗胡子拉碴、发似鸟窝的脑袋。来人眼角的眼屎都还没揩净,毫不忌讳地对着楚楚打了个极没有形象的哈欠:“你谁啊你?”
  楚楚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底流过一股久违的暖流,对方极不礼貌的态度看在她眼中反倒带上了亲切:“我是乔楚,是花姐让我来找你的,说是你这里有门路。”
  “阿花,她还活着呐?”鸟窝头闻言将门开得大了些,本来只是探出半个脑袋,此时整个人都如同没骨头一般半靠在门框上:“她只和你说过这个?”
  楚楚忍笑摇头:“哦,还让我带给你一句话,说是你几年前和她说的那个字谜她猜出来了?”
  “什么字谜?”
  “就是那句天王盖地虎。”楚楚一脸严肃、十分认真地解释:“她猜出下句来了!说是……小鸡炖蘑菇!”
  强子那双半睁半闭、带着眼屎的眼这才算是真正睁开了:“看来你们两的关系还不错啊,阿花那死性子,连老朋友都三四年不见她联络,没想到还能跟你这么掏心掏肺……行了,进来吧。”
  楚楚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压低身子,跟着对方进了那扇窄而矮、老而破的木门,只见屋中只有十五六平米大小,大半空间都被地上的衣物、被褥、泡面盆子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不明物体给占满,只有屋子右侧角落那张小沙发相对整洁。沙发上放着一台粗笨老旧的电脑,电脑旁是一个一人高的人偶娃娃。
  这样的搭配,让本就破旧老败如同鬼屋一般的房间更多了诡异森然,楚楚面不改色地将行李横放,直接就坐到了自己的行李箱上。
  强子蜷到那大娃娃旁边,舒服地叹了口气:“阿花和你说价钱了吧?真的三万,假的六千,工本费一千,不二价。”
  楚楚点头:“我知道规矩。”
  她边说边从身下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嗯,给我媳妇吧。”楚楚左右看了看,屋中除了他和自己再无旁人,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当即将信封塞到了那大娃娃的衣服里。
  强子见状,十分欣慰欢喜:“算你有眼力,工本费给你半价!”
  这家伙显然是已经忘记了一分钟前自己说的不二价的铁规,楚楚面上点头,心中纠结。
  她想起当年认识强子的时候,此人时不时哀悼两声自己意外离世的媳妇,顿时有些无语——亏她当初还真心同情这家伙许久,但凡两人吵架只要对方一句自己媳妇还在的话绝不会让他受这样苦的哀怨一出来,必定让着对方,没想到他早逝的媳妇就是眼前这货。光是看那娃娃脏兮兮的衣服和掉了大半的假发,她都可以知道强子媳妇离世的日子也就这一两年了。
  强子心情一好,敲打的动作也显得轻灵优雅起来,手指与键盘碰撞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几乎就像是他的伴奏:“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乔楚。”楚楚低眉小声而坚定地说道。乔是母亲的姓,楚楚是母亲给的名,就算她再不想同楚文易有关联,也不能将这个字给抛开。
  强子唔唔点头,手指翻飞,过了五分钟才猛然抬头:“你姓乔啊?我也姓乔!”
  这慢半拍的性子真是历史悠久,根本不是他当初说的老年痴呆!楚楚暗暗磨牙,含笑点头:“那可真巧!”
  “好了,一个星期后到这里来拿证件就好。”强子一脸看我对你多好,快来叩头谢恩的得意表情,口气里是毫不遮掩的贱:“既然咱都姓乔,我把我老家借你了!你以后就是c城m镇人,至于岁数嘛,看你也就十七八,就今天成年,也可以纪念下你见到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