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第9节
  净乐堂的人来了,粗手大脚拿白布一裹,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人搬了出去。颐行呆呆目送他们走远,小娟的大辫子垂下来,在搬运的太监鞋面上蹭着,却没人管得那些了。
  家人不收领,更别谈祭拜她。颐行琢磨了下,安乐堂里供了药王菩萨,香火蜡烛全有,连纸钱都是现成的。宫里原不许随意焚烧,但安乐堂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干什么都不会落人眼。
  于是壮起胆,拿宣纸做了个包袱,挑各宫下钥之后再没人走动了,到金水河畔槐树底下刨了个小坑,点燃了一沓瘗钱。
  小小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合什拜了拜,“小娟,我给你送点儿买路钱。”然后喃喃祝祷,“出门须仔细,不比在家时,火里翻身转,诸佛不能知。”
  说悲痛,当然算不上,不过是对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感到唏嘘罢了。
  颐行小心着火势,一张一张捏了金箔纸放下去。本以为动静不大,不会引得人来的,可眼尾的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皂靴。
  那皂靴的主人有道好听的声线,泠泠如刀锋冷露般,不讲情面地丢出了一句话——
  “宫里烧包袱是杀头的罪过,你活腻味了?”
  第13章
  颐行扭头看,那人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夹袍,箭袖规整地挽着。因天色昏暗,他身量又高,纸钱燃烧的火光堪堪投射在他胸口,他的面目掩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颐行心头一阵急跳,恰好包袱也烧得差不多了,于是胡乱踩灭了火堆,踩得火星子四溅,一面搓着手说:“谙达,我是才进宫的,不懂宫里规矩。这地方是哪儿,您一定知道,今儿刚走了一个小宫女,我看她可怜……”
  “可怜别人,就得搭上自己的性命,你不怕?”那人说完,似乎才意识到她对他的称呼,奇异道,“你叫我什么?谙达?”
  谙达是兄弟的意思,宫里一般用作套近乎时,对太监的称呼。
  很显然,颐行的这句“谙达”叫错了,这人应该不是太监,所以才对这两个字针扎似的敏感。
  她开始快速思考,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宫里下钥之后,满紫禁城连皇帝在内只有八个男人,四名乾清门侍卫、两名太医、一名奏事官。且入夜后这些人的一言一行都有太监看管,再怎么松散,也不能闲庭信步走到安乐堂地界来吧!
  颐行侧目打量了他一眼,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只看见个朦胧的影子。想起先前慌乱中的一瞥,记得他的衣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夹袍是素缎,连一个纹样也没有,除了身条生得挺拔,要说他是个太监,她也能信。
  无论如何,叫人拿住了就得好好打商量,终归人无完人嘛。
  颐行挤出个笑模样,掖着手说:“宫里好像也有定规,留宫值守的侍卫官员,不能趁着夜色瞎溜达。我没见过您,您一定不在这附近当差吧?您看这样好不好,我违例烧包袱是我的不对,您不在值上当班,跑到这儿来遛弯儿也是您的不是。咱们两下里相抵,您不捉拿我,我也不告发您,权当交个朋友了,您说成不成?”
  “权当交个朋友?”对面的人认真思索了下,“你怎么就认定我违抗了宫规呢?”
  颐行说:“要不怎么的,恕我眼拙,难道您是皇上?”
  对方显然被她问住了,迟疑了下才道不是,“太医夜间可以出诊,我原本是来给那个小宫女瞧病的,没想到她人已经走了。”
  颐行哦了声,“原来是太医呀,那更知道我们的难处了。那小丫头子多可怜,连个发送的亲人都没有,您人俊心善,哪儿能不体谅呢。”
  就这么三言两语,给人扣上了一顶漂亮的高帽子。
  任何人,在得到赞美的时候心肠总会软上几分,对面的太医也不好继续计较了,只道:“今天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了,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宫里屋子都是砖木造的,万一哪里落了火星子,那可是泼天的大祸。”
  颐行忙点头,“我记住了,再没有下次了,多谢太医。”
  今儿是初一,一线弦月挂在天边,地上沉淀了薄薄的雾气。颐行看不真周他的眉眼,但光听他的声儿,就觉得他应当长着好看的五官。
  人的长相真的可以辨善恶,她原本以为这宫里步步都是陷阱,实则离开了尚仪局,遇见的人都不赖。像安乐堂里那几位,像拿了现形儿还愿意放她一马的这位太医。
  太医似乎对她年轻轻的来安乐堂很好奇,也不忙走,站定了问她:“姑娘是得罪了谁,给罚到这儿来的吗?大体像你这样年纪的,该分派进六宫当差才对。”
  说起这个,颐行不免感到羞臊,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不机灵,惹得尚仪生气了,才给罚到这儿来的。”
  太医对她的不机灵一说深以为然,转而道:“上值当天就死了人,你不害怕么?”
  颐行认真思忖了一下,倒真不觉得。
  “我自小额捏就说我是个贼大胆,这世上哪处不死人呢。这地方接收那些得了重病的人,请您这样的大夫来给他们瞧病,大家伙儿都是一片赤诚,谁也不存半点私心,我看比那些花团锦簇的地方还强些。”
  那太医的声口是真真好听,他轻轻笑起来,“你原就生在花团锦簇中,怎么这会儿倒嫌弃起来?”
  颐行吃了一惊,“我的来历您知道?”
  他嗯了声,“我自然知道。尚家辈分最高的姑奶奶,你的大名宫里头早传遍了。先头隐约听说你给罚到安乐堂来了,安乐堂里女的只有两位老嬷嬷,忽又多了个你,想必你就是尚颐行吧?”
  天色昏昏,彼此都看不清楚,他只记得她蹲在火光前时,那光致致的额头和玲珑的侧颜。
  颐行嗳了一声,“是我,没想到我在宫里这么出名呐。”又来问他,“请问太医贵姓啊,往后见了也好称呼。”
  他说:“我姓夏,叫我夏太医就成了。”
  颐行点了点头,“今儿这事,还得多谢您周全,现如今小娟子死了,里头还有个患病的太监,您跟我进去瞧瞧吧。”
  可他却不挪步,只道:“我是冲着宫女来的,太监的病不由我管。”
  这么一说颐行恍然大悟了,“明白、明白……您是女科圣手,专看宫女。”
  夏太医被她噎住了口,好半天才道:“也能……这么说。”
  横竖不管是看男科还是看女科的,总之这是个好人呐。
  颐行冲他蹲了个安,“时候不早了,您既不进安乐堂,就请回吧!”
  夏太医道了声好,嘴上应了,人却并不离开。
  颐行纳闷,心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但又抹不开面子,便歪着头问:“您是摸着黑来的吗?要不您等等,我给您取盏灯笼去。”
  夏太医没应她的话,斟酌了下道:“我在尚仪局有点儿门路,姑娘瞧瞧,要不要想辙把你给调回去?”
  原来夸人一句,能得那么大的好处呢。颐行忽然觉得以前自己的嘴太笨,没有早早发掘这项能耐,往后可得学聪明了。
  不过无功受禄不是好事,额涅告诫过她,姑娘大了要知道分寸,一个不相熟的男人对你献殷勤,八成是图你什么。这时候脑子就得清醒,拿人的手软,别贪图便宜,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思及此,颐行警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她可是要做皇贵妃的人,不能一时大意,让人将来翻了小账,便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打算凭自己的本事离开这儿,您就别为我费心啦。”一头说,一头往回走,嘴里喃喃着,“您等等,我给您取灯去……”
  安乐堂里和别处不一样,别的地方到点就熄灯,安乐堂因有病患,需要彻夜掌灯。
  颐行从檐下摘了一盏气死风1,拿挑棍儿挑起来,脚步匆匆重又折了回去。可惜到了地方,发现夏太医已经不见了,想必等不及她,先走了吧!
  不过这人神出鬼没的,来的时候看不清脸,取灯回来他又离开了,难道是怕见光?
  颐行挑着灯笼站了会儿,低头瞅瞅,刚才的纸钱燃烧后只剩下灰烬……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别不是自己烧纸,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吧!
  这下可再也不敢逗留了,胡乱把小坑掩埋上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安乐堂。
  高阳见有人火急火燎进来,吓了一跳,待看清了脸才道:“姑娘忙什么呐,这大晚上的。”
  颐行嗫嚅了下,说没什么,“我上东边厢房看了看……谙达,太医夜里出诊瞧病么?像咱们这儿,万一送来的忽然病重,能请太医来诊治吗?”
  高阳嗤地一笑,“想什么呐,宫里下了钥,统共只有两位太医当值,都住在日精门御药房内。太医们的行动有定规,夜不准向西下台阶一步,就是有小主儿身上不舒坦了,进出也得由专门的太监跟着。咱们这地儿,来的都是苦人儿,谁能那么大面子,从南边儿请太医来瞧病?一应都得等天亮了再说。”
  “哦……”颐行有点犯糊涂,“就没有例外的时候?”
  高阳复又一笑,“没这个例外。大英开国至今三百多年,规矩严着呢。要是让外男满宫瞎溜达,那不得坏了菜!”
  啊……有理!颐行只觉背上寒浸浸的,仲春时节也冒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可她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好含糊着问高阳:“谙达,宫人有个病痛,也能叫太医给咱们瞧吧?我和您打听打听,御药房有没有一位姓夏的太医呀?”
  高阳翘起一根小拇指,捅进帽沿底下挠了挠,“那我可说不上来。宫里的太医无定员,多起来连师父带学徒的,得有两三百人。”
  “那坐更的太医里头呢?”
  高阳琢磨了一下子,“能坐更的,都是太医院的大拿,毕竟夜里得负责整个紫禁城的主子们呢。我知道的人里头,并没有姓夏的太医……姑娘和那位夏太医是旧相识?你要找人,我明儿让荣葆给你扫听扫听去。”
  颐行一听忙说不必了,事儿过去就过去了,要是打听出是有这么个人还好,要是没有,那她不是活见了鬼吗……
  算了,反正也琢磨不明白,懒费那个脑子。
  颐行对高阳道:“时候不早了,谙达快歇着去吧。”说完歪着脑袋,慢吞吞回她的他坦去了。
  直棂门一推,轻轻地吱扭一声响,颐行踏进屋子四面环顾了一圈,一桌一炕还有一张小柜子。虽说早前他们家下人住得都比这儿好,但相较尚仪局的大通铺,有个一人卖呆的好住处,已然是天大的恩惠了。
  这安乐堂啊,处处透着寡淡,但着实是一份美差,既清闲还能独享一间他坦,早知道就该让银朱一块儿来。
  颐行独个儿在桌前坐了会儿,舒坦过后还是有些冷清的。低头瞧瞧脚上,先头拿鞋踢纸钱灰来着,鞋帮子上也沾染了,于是脱下鞋对扣着拍打,啪啪地,扬起了一大蓬灰。
  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心境开阔不自苦,这是最要紧的。
  君子未必整天想着报仇,可就是这么巧,第二天冤家对头自个儿送上门儿来了,你道好笑不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1气死风:即风灯。因有护罩,风吹不熄而得名。
  第14章
  安乐堂不是阎王殿,它更像生死一线间停留的一个客栈。
  宫里头因人多,最忌讳生病,譬如伤风咳嗽那倒不要紧,捂一捂,出上一身热汗,兴许就好了。可一旦生了重病,治无可治了,就必须送到这地界儿来。
  大家心里都明白,进了安乐堂,等于一只脚迈进了棺材。正经宫人怕过了病气儿,不敢近身伺候了,安乐堂里当差的就不怕吗?因此病了的人送进来,大抵是等死,但凡有办法的,绝不愿意走这步,装也要装得可救,好歹留在他坦里。除非真的装不成,瞒不住了,那也是无可奈何。患病的人自己身子原就很弱,安乐堂里又到处弥漫着死气,但凡进了这门,就和外头阴阳两隔了。
  颐行也问过顾嬷嬷,有没有患了病,后来渐渐好起来的。顾嬷嬷说有是有,却极少极少。
  “病啦,整日间昏昏沉沉不吃不喝,咱们也忌讳病气儿,没人实心给他们喂饭喂水。你想想,身强体壮的尚且经不住三天饿呢,何况他们。反正进了这儿,能不能活命全看造化,太医给开了药,能喝的喝两碗,不能喝的也就罢了。不是咱们心狠,拿着阖宫最低等的月例银子,犯不着赔上性命。”
  人在恶劣的环境下,保得住自己是最要紧的,安乐堂的老人儿们也再三叮嘱她,不能少年意气,因为性命交关,少年意气最无用。
  头前高管事说,一个月也未必能迎来一个,颐行真信了。可今天就是这么巧,在她打着饱嗝踱到檐下看天色的时候,外头拿板子抬进来一个宫女。
  宫女用被子严严实实捂着,只露出一头黑长的乱发,暂且瞧不见脸,但颐行一眼就看见了随行的人,那人满脸肃容,没有表情的时候透着一股子厉害劲儿,正是吴尚仪。
  看来是人都有走窄的时候啊,颐行回头喊了声:“高谙达,来人了。”
  高阳闻声从里头出来,黑瘦的脸比吴尚仪更冷漠。
  “得了什么病呐?”
  四个抬人的嬷嬷停在台阶前,安乐堂的规矩就是不得安排,不能随意进入。也是风水轮流转,安乐堂平时是最叫人看不起的衙门,可到了最后,却又是最能拿乔的衙门。
  吴尚仪微顿了下,勉强挤出几个字来,“太医说是劳怯。”
  劳怯这两个字一出口,台阶上的高阳面色更不善了,“这病闹不好可是要过人的,送到咱们这儿来做什么,还不弄出宫去?”
  吴尚仪平时那么傲气的人,发现高阳并不买她的账,也只好放软了声气儿打商量,说:“谙达,我是尚仪局的管事,这是我干闺女,上月患了病,到如今一里一里亏下来,我是没法儿,才把人送到这儿来的。谙达,谁都有个至亲,她这么大好的年纪,要是挺过难关有命活着,将来再想进来就难了。所以还得请你帮帮忙,咱们都在宫里当差,牙齿挨着舌头,将来总有个互相照应的时候。”
  高阳听罢,笑了笑道:“姑姑太抬举我了,我是个穷太监,可没有旗下的阔亲戚。您说的很是,宫里当差总有互相帮衬的时候,不是我成心刁难,实在是……”边说边觑了觑门板上的人,“都病得这样了,搁在咱们这里,谁敢照应呢,留下也是耗日子。”
  吴尚仪听罢高阳的话,把视线调转到了颐行身上,摆出个和煦的面貌来问:“姑娘在这儿,还适应啊?”
  颐行垂着眼,欠了欠身子,“托您的福,这儿挺好的。”
  一个接待将死之人的地方,能好到哪里去,吴尚仪并不相信她的话,只当她是嘴硬。不过这种时候倒可以和她谈谈交易,隧道:“宫里头行走,今儿你帮衬帮衬我,明儿我再帮衬帮衬你,偏过身子就过去了。这丫头说是我干闺女,其实是我娘家侄女,我无儿无女,留她在身边是个安慰。可惜她命薄,染上了这宗毛病,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尽心照应她,待她好了,我接你们一块儿回尚仪局。你的功劳我记着,往后我像待自己孩子似的疼你,你看怎么样?”
  所以投靠一个人,还得拿小命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