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 第40节
  梁君话糙理不糙,汉王妃双目放空,“一个被丈夫厌弃的妻子如何与宠妾相争?算了吧,何况,争来争去也没什么意思,终究一个土馒头。王爷所图之事,我清楚的很,他不满当一个藩王,就像不想娶一个平民女子当王妃一样,他想娶豪门贵女,坐龙椅、当皇帝。”
  “他执迷不悟,我曾经试探着劝过他,太子和皇太孙是大明正统,纵使王爷风头一时能压过东宫和皇太孙宫,终究失了礼法,王爷气急,打了我一巴掌,骂我出身低微,没得见识,鼠目寸光。”
  汉王妃嘲讽一笑,“王爷这样下去,终究会走向毁灭。汉王府注定覆灭,我只是早死几年,先走一步而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在奈何桥上等我两个儿子,和鬼差好好聊聊,下辈子莫要再让他们投胎帝王家,天家无情。”
  汉王妃早就有消极厌世之意,她身为妻子,无法挣脱丈夫的控制。儿子们身为人子,也无法反抗父亲的操控。
  汉王不甘心当藩王,非要争夺储位,宁可拖着全家一起毁灭,她和两个儿子都无法也不可能阻止,他们母子三人早就绑在汉王府这艘船上,等待沉船覆舟的结局。
  汉王妃现在活着,其实是个活死人了。
  当年万里挑一选秀出来的平民王妃啊,就这样在皇家婚姻中凋零枯萎,犹如行尸走肉。
  无论梁君如何劝,说干口舌,汉王妃都是一副入定状态,什么都听不进去。
  梁君比当年病饿交加、倒在街头等死时还要绝望,哀莫大于心死,他能救王妃的命,救不了她的心。
  没有人能够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没有人能够劝得动一个一心等死的人。
  梁君离开了庵堂,临走时,到底心有不甘,偷了汉王妃的铜镜,来到京城,他要想法子接近汉王世子朱瞻壑、再用鸾凤铜镜考验他,看他会选择站在“争储位大业”的父亲汉王这边,还是站在出身低微的母亲平民王妃这边。
  梁君是孤儿,深知人性是最禁不起考验的。虽然俗话都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但在现实里,绝大部分人会选择跟着当官的爹,不要讨饭的娘。
  所以梁君并没有直接找朱瞻壑摊牌,他需要暗中观察世子是什么样的人。
  汉王世子身在宫廷,梁君一个流浪汉无法靠近,正好看到了幼军选拔的告示,就从皇太孙身边入手,加入了幼军。
  听到梁君交代了来龙去脉,朱瞻壑问道:“你为何要杀了锦衣卫百户?还是在端午节龙舟赛那天?你就不怕暴露?”
  梁君说道:“那个百户认出了我,他在南京的时候,曾经是王妃的护卫,王妃去积善堂救济孤儿时,他跟在旁边,所以认识我。那天在中/南海他认出我以后,追问为何我明明是王妃的人,却加入幼军,还改名换姓,我想法子把他骗到厕所里,杀了他灭口。”
  “杀人埋尸之后,我推测你一定会找他的下落,就把铜镜放了出去,想知道你发现王妃铜镜后会怎么做,是选‘讨饭娘’,还是继续跟着‘当官爹’奔赴前程。但可惜,铜镜这个线索被皇太孙的人捷足先登了。”
  朱瞻壑自嘲一笑,“原来你一直没有被我收买,你愿意当我安插在皇太孙那边的眼线,不是为了钱和官位,只是想暗中观察我。看我母亲是不是白养儿子。”
  “没错。”梁君说道:“当我看到世子殿下向皇太孙请辞,带着太医去青州府看望王妃,我就知道世子殿下心中是有母亲的,并非王妃说的母子关系疏远,所以决定将此事全部告诉世子。”
  朱瞻壑目光一冷,“你就不怕我为了前途抛弃讨饭娘,替父王掩盖真相,杀了你灭口?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的野心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梁君说道:“上个月胡女史被奸细算计绑架,殿下放下以往矛盾,与皇太孙齐心协力救人,可见殿下在人命和大是大非面前是可以一信的。”
  朱瞻壑说道:“你刚才也说了,人性最经不起考验。”
  梁君双手一摊,无所谓的说道:“王妃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尽力报答过了,无论结果如何,死而无憾。世子就是现在杀了我,我到了黄泉之下,也是有脸恭迎王妃的。”
  仗义多是屠狗辈,负情多是枕边人。朱瞻壑深吸一口气,我的父王,我在北京谋皇位,你在青州虐我娘。你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朱瞻壑连夜启程,赶往青州。汉王妃在庵堂苦熬,一场中风,身体便垮了,等到朱瞻壑赶到时,已油枯灯尽,失去了意识,到了半夜就去了。
  郭侧妃在一旁哭泣,汉王也做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藩王府所有人都在说王爷如何着急、如何亲自登门请名医;郭侧妃如何衣不解带伺候汤药等等。
  整个汉王府都是帮凶。
  朱瞻壑向来对家事不上心,一心为父王争储位,身边除了元宝,都是父亲的耳目,若不是从梁君那里知道真相,他根本不会对母亲的死因存疑,真的认为母亲死于中风。
  汉王命人赶到两京报丧,对着朱瞻壑叹气,“你母亲的病来得快,中风不好治,怕你担心,就先瞒着你,没想到她会走的这么快。”
  朱瞻壑木然的往火盆里投着一张张纸钱,“生死有命,儿子本想为母亲争一个世间最尊贵女人的宝座,没想到母亲命薄,无福消受。”
  见长子并无疑惑,汉王放下心来。
  朱瞻壑心下齿冷,说道:“父王,母亲虽然故去了,儿子的志向还是没有变,会鼎立协助父王达成心愿,希望将来能够亲自将母亲牌位送进奉先殿。”
  汉王大喜,面色沉痛的将手按在朱瞻壑的肩头,“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朱瞻壑乘机说道:“只是,儿子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父王答应。”
  汉王说道:“你说,你是我的嫡长子,将来我的都是你的。”
  朱瞻壑说道:“儿子希望父王空悬汉王妃之位,儿子实在不想称呼母亲以外的人为母妃。”
  郭侧妃一心想扶正为汉王妃,朱瞻壑不准任何女人染指她母亲的位置,两者矛盾。但是对汉王而言,当然是先哄住长子帮他争皇位重要了,至于郭侧妃……反正他的女人,当然要听他的,纵使她不甘心,妇人身处后宅,翻不出浪来。
  汉王抱着儿子,“好,我答应你。我父皇也是在我这个年纪失去了母后,从此再也没有立继后,我也要和父皇一样。”
  朱瞻壑也回抱父亲,看着母亲的牌位,他暗暗发誓:母亲,这里烂透了,终有一日,我会将整个汉王府与你陪葬!
  办完了汉王妃的丧事,朱瞻壑回到北京城,正好赶上九九重阳节,皇太孙按照旧例摆了宴席,请京城百岁老人们赴宴。
  朱瞻壑警告朱瞻基:“到了敬酒环节之后,你假装喝多了身体不适,要我替你下场与这些百岁老人嘘寒问暖。”
  “为何?”朱瞻基问。
  朱瞻壑说道:“里头有汉王的死士冒名顶替成百岁老人赴宴,他拐杖里藏着刀,伺机将你刺杀,并自称是为瓦剌部首领马哈木复仇。”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朱瞻基不敢相信的看着好弟弟。
  朱瞻壑呵呵笑道:“没错,我以后就是你在汉王府埋得最深的卧底了。有我在,汉王想和你争?我看他是想屁吃!”
  第60章 猛打 转眼间,就到了永乐十五年。这两……
  转眼间,就到了永乐十五年。
  这两年监国岁月,朱瞻基第一次尝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是什么滋味。朱瞻壑就像给他插上了一对翅膀,他可以尽情的遨游,不用分心如何应对汉王的刺杀和陷阱。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反正每一次朱瞻壑这个内鬼能以以上三个理由把汉王精心策划的刺杀行动化解掉。
  每一次失败,朱瞻壑都可以从汉王势力找一个背黑锅的,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把汉王埋在紫禁城的钉子一颗颗拔出去,再用朱瞻基的人顶上。
  不仅如此,朱瞻壑还汉王的把柄告诉了朱瞻基,“……山东兵马司指挥徐野驴知道吗?”
  “听说过。”朱瞻基说道:“徐野驴上个月剿匪的时候不慎中箭,殉职了。”
  朱瞻壑摇头,“非也非也,徐野驴发现汉王私造兵器、招募私兵,要向皇上检举揭发,被汉王先下手为强弄死了,栽赃给山匪罢了。如今徐野驴的家人和旧部正在去南京告御状,汉王的人沿路设伏拦截,这是他们在各个驿站伏击的地点……”
  朱瞻壑把地图给朱瞻基,“我不方便出手,徐家人就交给你,你的幼军养了那么久,总该排上用场了吧。”
  朱瞻基接了地图,三个月后,徐野驴的家人在南京敲响了登闻鼓,状告汉王私造兵器、戕害忠臣。
  永乐帝大怒,命锦衣卫去青州,将汉王带到京城,剥其官服,关在西华门,交给宗人府问罪。
  太子朱高炽拖着残疾的腿脚,摇摇晃晃像一只企鹅,下跪为二弟汉王求情。
  汉王不仅不领情,还大骂太子虚伪,“……徐野驴一家人不是你一路送到京城的吗?我有今日,全都拜太子大哥所赐!
  太子大呼冤枉,“二弟,纸包宝不住火,如今证据确凿,你若迷途知返,向父皇认错,此时还来得及!”
  “呸!我不认!”朱高煦不服,“又不是我干的。”
  太子说道:“凶手是汉王府的护卫队,他们都是你的手下。”
  朱高煦咬死不松口:“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私造兵器,招募私兵,关我什么事情?我全都不知情!”
  朱高煦是亲王,锦衣卫和宗人府都不敢对他用刑,倒是汉王手下的护卫队一个个忠心耿耿,争前恐后的认罪,说是他们自己干的,与汉王无关。
  汉王在武官中颇有威望,他不承认,许多勋贵和武将为他求情,说凶手已经投案自首,为何还要关着汉王?
  太子也为汉王求情,每天不是哭就是跪,茶饭不思,人都变瘦了,从三百斤瘦到二百九十八斤。
  毕竟是亲生的儿子,又在靖难之征中立下赫赫战功,帮助自己夺得皇位,永乐帝最终判了亲信死刑,削去汉王两千护卫队,并且贬斥了汉王,把他的封地从富庶的青州府迁到了贫困县山东乐安州。
  乐安乐安,不乐也不安。
  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听到汉王府迁到乐安州的消息,朱瞻壑高兴的仰天长笑,“真是一出好戏啊,他们去乐安州挺好的,我母亲葬在青州府,清清静静的,不用在九泉之下看这对狗男女装腔作势,她在地底可以安息了。”
  朱瞻壑嘴巴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进去了。汉王是狗,他岂不就是小狗。
  丧母之痛,让朱瞻壑清醒过来,父王……现在他当着朱瞻基的面,只叫汉王了,没有“父”字。
  汉王靠不住,郭侧妃虎视眈眈,将来父王肯定偏宠庶弟们,即使他全力帮助汉王夺得江山,未来的太子之位却未必是他的。
  既然如此,朱瞻壑就假装不晓得母亲之死的真相,继续当汉王在北京的“眼线”,其实是是汉王储君之梦的绊脚石。
  将来汉王一再作死,就拖着整个汉王府一起死算了。朱瞻壑有朱瞻基当靠山,他以及他的亲弟弟朱瞻圻是能活下去的。
  “你呀你。”朱瞻基摇头,“汉王给你取名为‘壑’,就是水坑的意思,没想到你坑的就是亲爹,还真是人如其名。”
  朱瞻壑瞪了他一眼,“你别总是得了便宜就卖乖啊,这一次汉王被迫迁到乐安州,在青州府苦心经营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元气大伤,你的幼军渐渐出息了,此消彼长,若是两年前,你可曾想过有今天?”
  朱瞻基直言道:“不曾想过,那时候只觉得朝不保夕,四面楚歌,能活一天是一天。我有今日,都是二弟的功劳。”
  朱瞻壑说道:“我不敢贪功,你不与我计较德州刺杀那件事就成。你这个人是有运道的,逆风也能翻盘,论打仗,你根本干不过汉王。论运气,汉王远不如你。不过,汉王虽迁到乐安州,我们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汉王这种野心勃勃、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人。”
  朱瞻基说道:“我已经提前派人去乐安州布置暗桩了,将来方便监视汉王一举一动。”
  短短两年,朱瞻基反客为主,从被人监视出卖,到监视对手。
  “那我就放心了。”朱瞻壑拍拍屁股走人,朱瞻基问:“你去哪里?”
  朱瞻壑但笑不语,留给朱瞻基一个潇洒的背影。
  御膳房。
  朝鲜贡女韩桂兰围着锅台转,正在做糍粑,宫里到了三月,不用再穿夹衣了,换上轻薄的罗衣,迎接夏天,这时候要做糍粑来应景(注1)。
  把一蒸笼糯米蒸熟了,乘热加糖和捣碎的熟芝麻,想了想,又往里头加了一罐子去岁秋天用蜂蜜腌制的糖桂花,整整一罐子,全部倒进去,搅拌均匀,然后放进石臼里,用脚踩着的杠杆支起来的捣棍,一下下的把糯米砸得柔软有弹性,然后倒进模板里,用木板压平,再在木板上面压一块石头。
  韩桂兰在御膳房当了两年的灶下婢,早就做惯了粗活,她双手抱起一块压过泡菜坛子的石头,连气都不带喘的。
  接下来要交给时间,让石头把糍粑压成形,最后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就大功告成。
  韩桂兰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她泡了一壶茶,喝了一半,胡善祥来了,她今天休旬假。
  “桂兰,你怎么还在厨房?今天女官考试要放榜了,我们一起看。”胡善祥今年十七岁了,比以前高半个头,连官也升了三级,现在是端敬宫的六品司记,都叫她胡司记。
  两年了,紫禁城的宫墙终于合围,不再是换牙的小孩子凹凸不平,皇室成员可以“拧包入住”。
  依然有很多大臣不同意迁都,但是永乐帝在开春之后干脆带着后宫一起北上了,并声称此次去北京,便一去不回,老子连家都搬了,你们这些顽固的老东西们爱去不去,不去意味着主动辞职,不想干就算了。
  永乐帝一代雄主,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他此举有破釜沉舟之意,没得办法,臣子们只好跟着皇帝的屁股后搬迁,搬迁政治中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皇室成员、皇亲国戚、勋贵世家、文官集团等等至少需要两年才能搬完,太子朱高炽留在南京监国,督促迁都,“站好最后一班岗”。
  太子为了表示支持父皇迁都,要皇太孙宫的后妃子女们统统跟着永乐帝一起走,把家人送到紫禁城的东宫去住,他留在南京善后。
  连太子也这样,迁都已成定局。
  按照行程,永乐帝带着庞大的后宫三月底就要到北京了。
  如此一来,皇宫除了太子,所有人都要来北京崭新的紫禁城,宫里急缺人手,尚宫马蓬瀛就从宫女中选拔女官,预备配给后宫各大殿。
  选拔女官唯一的方式就是考试,马尚宫以严格不徇私闻名,不拘宫女出身,唯有才学者得之。